向洋看出父母比以前有钱了,所以也敢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了。向洋在晚饭后很明确地向父母宣布,他准备学古筝。向洋学古筝的想法由来已久,他之所以没说,是因为家里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没有机会可说。向洋是一个特别会看眼色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事情。
向北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夏虹却不愿意,不仅是因为钱,而是她觉得古筝都是女孩子弹的玩意。向洋要学也应该学钢琴,学小提琴,哪怕学个二胡也比古筝强。夏虹寄予向洋的希望并不比老向夫妇少多少,她像一个无头苍蝇在报纸电视上寻找改变儿子命运的机会。比如她知道某个当红的演员,父母也是普通工人,她就萌生了把儿子培养成演员的念头。比如她知道某位钢琴王子,也是三练秋冬九练酷暑终于成名时,她又想着把儿子培养成钢琴王子。做不了肖邦,做个李云迪嘛。
向洋相貌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优势,但因为身材过胖的原因,根本找不到父亲年轻时的帅气和挺拔。向洋是一个爱好广泛的孩子,喜欢随波逐流,看人家孩子画出了苹果,他也得拿起画笔,还没等苹果画出来,向洋早就兴趣不在了。
关于孩子的培养问题,他们曾经认真地商讨过。因为意见不同,孩子又小,他们就把这事给放在那儿了。夏虹不允许向洋学古筝,老向夫妇却表现得非常支持。不过这支持可不能嘴上说说,是需要金钱支持的。一台普通的古筝加上培训费已不是一两千就可以解决的。老向因为有了工作,这点钱就算不了什么了。更何况,可以利用给向洋买古筝的机会缓和一下关系。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嘛。
老向夫妇怀着喜悦、和好的心情在没和向北京夫妇打招呼的情况下就回来了。要是夏虹知道他们回来,拼上命也得把家里收拾一番。向夫人刚去西山别墅的时候,夏虹对于婆婆的归来把握不准,每次都要在任性之后回归原位,以便落得向夫人数落。后来,夏虹慢慢地掌握了向夫人的行动的日期,在算准她不回来的日子就任意挥霍。
比如向夫人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用洗衣机的,家里那台老得不行的洗衣机的作用就是甩干,以免往地板上滴水。比如向夫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把家里的各个水龙头都拧开一点点,以便在水表不转的情况下接水。比如向夫人在家的时候,就算菜盘子里只有菜汤了,她仍然可以热了当盘菜。
向夫人一生算计,日子过得精明,倒符合勤俭持家的传统美德。夏虹感觉不爽的是,自己一回到家里,老是感觉向夫人的眼睛就长在她的背后,她做什么事情向夫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进门得脱鞋,脱了鞋要放到鞋架上。如果鞋臭的话放点茶叶,如果下雨鞋上有泥的话就提前裹个塑料袋。洗碗时要先用洗菜的水冲一遍,然后再把洗菜的水倒到桶里留着冲马桶,如果没有洗菜的水可以用清水,但洗一次后一定留在桶里,等着下次洗东西。洗衣服不要用洗衣机,不干净也绞得走型,也不要戴手套洗,就用手拿肥皂搓,搓一遍不行,得搓二遍,尤其领子。洗完后的衣服薄的在卫生间控水,厚的衣服用洗衣机甩干。对对,还有那台洗衣机,岁数大了,经不住折腾,不要把它当成自动,扭动的时候要轻,衣服要放平,不然转动坏了机子就完了。晾衣服也有讲究,晾的时候一定要用双手甩开衣服,不是敷衍地甩,要用力地甩,不然显得不平。由此种种,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绿豆芝麻大的小事,却把向夫人和夏虹之间的关系弄得无比僵硬。
现在好了,向夫人不在了。夏虹可以把许多衣服放在那架破洗衣机里拼命地摇晃;夏虹可以哗啦啦地任着性子用水;夏虹可以衣衫不整地跑进卫生间,如果高兴,她可以一边上马桶一边唱歌。反正家里除了老公就是儿子,没有人说她没有人嫌她也没有人打扰她。这个二室一厅她是一家之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做的饭再不好吃儿子老公也吃了,洗的衣服平不平整也没有人埋怨她。夏虹觉得结婚后就不应该和婆婆挤在一起,她们根本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表面上再客套,表面上再和睦,心里也想的不是一回事儿。
这一天早上,因为睡过头了,一家三口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夏虹披头散发地煮了方便面,向北京手忙脚乱地整理合同,向洋可能是吃的不好,长久地坐在卫生间里稀里哗啦。
这时,夏虹发现停水了,她刚把三只油乎乎的碗放到洗碗池里,扭下去的水龙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停水了?向北京停水了,夏虹一边说着一边又拧其他地方的水龙头。
向北京说,停就停呗,也不是第一次停水。夏虹说我还没洗脸啊,还有碗也没洗。向北京说去单位洗吧,谁让你不先洗脸了。我今天有个重要的客户,我先走了。夏虹说你得想想办法啊,碗可以不洗,我的脸也可以不洗,厕所不能不冲吧?向北京说你没存水啊?我妈以前都存水的!夏虹说我要是存了水还用找你吗?向北京说你找我有什么用?我有水啊?夏虹说,你怎么全是废话?向北京说你才是废话呢,你给我说这些耽搁我的时间不说,我也找不到水!我又不是神仙我可以变水,我也不是自来水局局长,可以特权一下。行了行了,别瞪眼睛了,厕所一天不冲也没关系,我来不及了,我得先走了。
“啪”的一声,向北京随着防盗门的碰撞而消失了。
如果在以前,向夫人会节约很多水出来的,随便在哪个地方,都可以找到不同的水。现在好了,夏虹光顾着自由了,根本没有节约,几只桶里全是干干的。物业正在修自来水管道,不到晚上是来不了水的。人家早把停水通知贴到了楼道里,自己没注意只好自认倒霉。向洋拉完了肚子摁不出水来,在厕所里急得叫唤。这时,单位又打电话催夏虹开会。她把散发着臭味的马桶一下子盖上,脸也顾不得洗就上班了。
老向夫妇怀着惊喜推开房门的时候,向夫人的笑容像被电击了一下子凝固了。她并没有闻到卫生间的臭味,而是被家里的状态给吓住了。鞋架已经成了摆设,过道里堆着乱七八糟的鞋子。地板已经脏得没了光泽,随着阳光的反射明的暗的油污全部呈现在眼前。自己的房间被向洋睡过了,小子把衣服臭袜子散了一地,桌子上像摆摊一样摆着他的玩具和书本。洗衣机里塞着他们换下来没洗的衣服,棉的,单的,内衣,短裤。向北京夫妇的屋子更是像遭劫一样,被子不叠没关系,别叠得张牙舞爪,乱七八糟。
卫生间里,因为做饭灶具上粘了点点滴滴的油污,被谁三心二意地抹了一把,不仅没把油污抹干净,反而显得灶台更加脏乱了。洗碗池里的水龙头堆着三只粘着方便面的碗,看来是他们一家三口匆忙战后的结果。衣服不洗,地板不擦,碗呢?碗怎么可以不刷?向夫人站在厨房里泪都要下来了。
老向来的时候看到楼口还没被撕掉的停水通知,马上替他们解脱。向夫人的手马上去拧水龙头,水像和夏虹过不去一样淌了出来。向夫人说这不是水吗?老向说可能是刚来了,刚才真的停水了,你没看到停水通知吗?
向夫人说这不是停不停水的问题,以前我们家也停过水,也没有搞得这样乱七八糟。老向说她就这样的人,能和你一样吗?向夫人说怎么不能和我一样?我是人,她也是人,我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我有手脚,她也没少一样,啥也别说了,一句话,就是懒,都懒到骨头里去了!
埋怨归埋怨,房子还得收拾,要不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向夫人的委屈和愤怒像海浪一样一次又一次涨上来,向夫人一边收拾一边想,要是儿子再年轻一点,再出息一点,真的让夏虹滚出家去,高攀不上许佳,也找一个教养好让人省心的人儿。向夫人在厨房埋怨的时候,老向也没闲着。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家好像成了一个虚拟的东西,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家了一样。他站在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后来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挂着夏虹的内裤和乳罩,内裤是黑色,乳罩是大红,已经被风吹透了。看来,他们不在家的日子,的确放任了他们的自由。在以前,卫生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这些东西,向夫人的内衣裤都是拧干放在房间里晾,他们的房子是背着太阳,内衣裤穿在身上总是有点儿潮气。而他们的屋子里,不仅有充足的阳光,还有自动晒衣架,从卫生间到他们房间能有多大的距离,夏虹能把内衣乳罩放在卫生间也不晒到阳台上,足以看出这个女人是多么的懒惰了。
老向夫妇像个清洁工,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番。当向夫人把他们收拾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时,才发现洗衣机坏掉了。这个洗衣机是向夫人的陪嫁,老是老了点,但向夫人用得仔细,根本没坏过。怎么几天不在家,洗衣机就坏了?向夫人对夏虹的恨因为洗衣机一下子膨胀起来,肚子里像翻了船一样疼痛难忍,而这时,向夫人发现马桶里竟有没冲掉的大便。
老向的手刚伸过来,向夫人的身体便像没有了骨头一样,软在了老向的怀里。
向夫人这一软,就软成了脑溢血。
向北京夫妇不知道向夫人晕倒的真相,老向也不愿意提。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作为儿子,向北京从来没有关心过母亲的身体,每年的例行体检都是老爸陪她去的。不过向夫人身体一向不错,体检结果总要强于老爸。老向不仅有高血压,还有胃病。这些都是慢性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向北京想不通母亲得了什么病,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客户正准备往合同上签字,电话一来,别说合不合同了,向北京一边拦的士一边给夏虹打电话。
夏虹接了电话,很不高兴地说干嘛干嘛?像个催命鬼一样!向北京说我妈得了脑溢血,你快带上存折到人民医院来。夏虹说怎么可能?你妈身体一直很好啊。向北京说别他妈的废话了,医院让交押金。夏虹说多少啊?
我们家里没有多少钱!向北京说一万。夏虹说怎么这么多?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穷人就是不能进医院!向北京说人命关天的时候,你一点儿也不急。你摸着良心说,要是你妈你急不?夏虹说你咒我妈是不是?向北京说谁咒你妈了?夏虹说你妈也不是因为我才脑溢血!向北京说你以为呢?我妈身体好好的,怎么就脑溢血了?夏虹说我怎么知道?是我让她脑溢血的吗?向北京说我不想和你吵架!夏虹说我想和你吵啊?向北京说,我不和你废话,夏虹说我和你废话了?
吵架归吵架,钱还得凑呀。夏虹现在不怕别的,就害怕向夫人得了偏瘫,到时她哭都找不到门去。可是钱是什么东西呢?对于有钱人来说,几万的衣服,几十万的车子,几百万的房子,像玩儿一样就消费掉了。但对于没钱人来说,别说几千,就是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朋友,同事,七大姑八大姨,能找的人全部找了,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可是手中的钱还是不够。
向北京看着好不容易凑来的钱,觉得自己活得真他妈的窝囊。夏虹嘴上抱怨,还是去家里要了5000块钱。向北京接过钱,心中的窝囊感又增加了一层。要不是老婆,要不是有了贩菜为生的岳父岳母,谁给他5000块钱?没钱的就不说了,那些平时看起来很有钱的哥们,一听到借钱,个个都成了穷光蛋!
他妈的,我一定要有钱!他妈的,我什么时候才有钱呢?向北京把1万块钱摔到柜台上,收银小姐头也不抬地说,交过了。向北京说谁交的?收银小姐说一位小姐。向北京说哪个小姐?收银小姐说我怎么知道?向北京问她长的什么样子?收银小姐用下巴往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你自己看啊,在病房呢。
远远地,向北京就听到了许佳的笑声。那笑声像一把刀子,恶狠狠地捅进了向北京的心脏。向北京把钱揣到怀里,悄悄地溜出了医院。不知为什么,他现在不想或者说害怕见到许佳,是他后悔了吗?还是他害怕许佳看不起他?
回到家里,夏虹正在电话里和谁争得面红耳赤。见向北京回来,马上说我不想干了,他妈的,在这个破单位干不仅挣不了钱还净受窝囊气。我在外面租房子的事被人打了小报告,单位要处理我呢。其实这班上不上都无所谓,现在要是有钱,我他妈的自己当老板!夏虹发泄似的说了一大串,见向北京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反应。夏虹说向北京?向北京说干嘛?夏虹说你刚才听到我的话了吗?向北京烦恼地说我哪有心思听你的话!夏虹说怎么了?钱不够?向北京说许佳把钱交了。夏虹说什么?你说许佳帮你交了钱?向北京说对呀!夏虹高兴地说,没想到啊!看不出来啊!这点小钱借了六七家,早知道应该先找她就是了!
向夫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能用的药全部用了,能打的针全部打了,但还是没有像夏虹希望的那样从病床上站起来。向夫人像所有的脑溢血患者一样——瘫了。身子一瘫,脑子也好像瘫掉了似的。吃喝拉撒像小孩不说,还一天到晚的哭哭啼啼。不管谁来,都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嘴一咧,泪就下来了。
向夫人这一倒,医药费是小事,大事是向夫人以后的生活。身子瘫了,人不能动了,身边就离不开人了。虽然老向一直用沉默来抵触夏虹照顾向夫人,虽然向夫人见到夏虹总是又哭又抓,但作为儿媳,夏虹照顾婆婆已176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夏虹辞去工作时,老向就返回了西山别墅,日子过成了这样,总得有人想法挣钱吧?向夫人花的这点钱已经触疼了他们,要是家里人再有个三长两短,活都不用活了。
向夫人起初的时候还像一个小孩,除了吃喝拉撒就躺在床上。后来,她就不躺了,每天早上,向洋起床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喊着起床。夏虹像哄小孩一样帮向夫人穿衣洗脸,然后把她抱到阳台上晒太阳。向夫人好像故意折磨夏虹一样,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支使夏虹一下。比如喝水,比如上厕所,比如肚子疼,比如害怕。向夫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向夫人了,因为得了脑溢血,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心疼夏虹不要紧,连儿子和孙子也不知道疼了。向北京好心好意地帮她按摩,她不是揪向北京的头发就是打向北京的耳光,向夫人虽然瘫了,但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少,啪的一下又啪的一下,打完了还冲着向北京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