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有志在噩梦中被惊醒,这才发现宿舍里连他只有三个人,村里的那三个伙伴都没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让他忐忑不安。
“家里是出啥事儿了吗?”一阵寒意向有志袭来,步行到厂门口,安静得让有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正常情况下伙伴们是不会在早晨往厂里赶的,如果那样,等他们来到厂里也就耽误了上午的半个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周一的例会上有志第一次心不在焉,季福才的工作安排在有志耳朵里一片空白,厂长之后是副厂长,新的工作氛围下,每个人都在创新的理念下追求着新的工作目标。
“曾厂长,该你了,快点。”老刘推了推身边的有志,有志这才如梦方醒,好在昨天就已经准备好了今天会议上的内容,虽然他没听进去别的领导的发言,但他的工作计划有条不紊的在会上从头到尾细致严谨。
会议结束,有志没有像以往那样下车间,而是回到了自己办公室,三个人同时旷工让有志坐立不安,伙伴们一向守时,怎么会同时旷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路上有啥事吗?不可能啊三个人呢?难道是家里?一想到家里,有志愈发的不安起来。
“曾厂长”毛毡车间的徐主任出现在办公窒。
“徐主任,是不是小四儿他们仨没来上班?”
“曾主任,您知道啊!”
“他们昨晚没有回厂里来,我也在等他们回来,这样,你把人手临时调换一下,不能影响工作。”
“好嘞!”徐主任应声离去,有志却犯了愁。
“小徐?这么慌慌张张的,发生啥事了?”田泽喜问对面过来的徐主任。
小徐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田泽喜。
“哼,一个炮仗就崩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这要真当了正厂长还不知想咋样呢?连同村的工友都能不知道天高地厚。”田泽喜满心的讥讽。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虽然知道伙伴们即使上午来,这个时候也不一定能赶过来,有志还是在办公室坐不住了。
冬天的冷风肆意的吹,有志拿着旱烟袋坐在厂门口的北墙根儿想要点着,还没点着就被风吹灭了,捂都没用,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索性就坐在风里望着来厂里的路,人都快冻麻了,路被风刮的干干净净的,偶有几片树叶从路上飘过,这时候的绒衣绒裤像四处漏风的网,裹不住他由内而外的寒冷。
与其说等了一阵子,不如说是让自己平静了一阵子,因为知道这个点儿是等不来伙伴们的,想着五车间里还有他要处理的事儿,只得无奈的背着手离开了。
接下来连干活都是心不在焉的,他盼望着小四儿他们突然进来找他,可徒盼无望。
临近中午十分终于熬到下班了,从五车间忙完回宿舍取饭盆,一开宿舍门,村里的三个伙伴正在宿舍收拾哥仨的铺盖卷儿和零碎物品,有志一看傻眼了。
“志哥,刚才到处找你也没找见。”其中的一个伙伴看见有志说道。
“奥,是啊!今儿忘了在办公室门上贴便条了。你们这是干啥?”有志一脸焦急的问道。
“志哥,来,你坐下,俺们在这儿先收拾就是为等你回来,哥,咱村里现在大部分家户家里已经没多少粮食了,怕连年都过不了,你家也是,本来德子叔不让和你说,花儿让偷偷告诉你一声,这是大事儿,俺们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还有,铜梁哥让转告你,二虎娘病重,叫你无论如何先回咱村一趟。”
“啥?婶子病重?”伙伴的每一句话都让有志喘不过气来,最后一句话直接让有志满眼惊恐的坐在了通铺上。
“哥,没错,二虎娘病重,已经二十来天没下过炕了,俺们得先回去想办法叫家里人都能先顾了嘴,厂里是好,还能吃上供应粮,俺们舍不得,可是没办法,现在得先回家找吃的。”午饭的时间,大家惦记的却是家里的每一张嘴。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有志一时慌了神。
“哥,咱先去食堂吃饭吧!俺们已经和车间徐主任打了招呼,顾不得那么多了,吃完饭俺们就往回赶,你呢?”
有志没有回答,去洗脸盆的冷水里泡了泡脸,擦干,这才冒了句:“回。”
“是,你也老长时间没回过家里了,早去早回,咱还有好多任务呢。”季福才略显无奈的批了有志的假。
和季福才请完假,去食堂换了馒头拿上胖子给捎的酒,有志和伙伴们一起往家返了,这一次,回家的路让有志心情格外的沉重。
“婶子咋回事?”有志问同行的伙伴。
“哎!哥,粮食不够吃,婶子舍不得自己多吃,加上自从二虎走了以后身体越来越不好,这又饿,那婶子可不撑不住了呗!”同行的伙伴无奈的说道。
天阴的厉害,天灰蒙蒙的,路两旁的地也是灰蒙蒙的,有志只觉得面前看不见一丝阳光,昨日乔南方带给他的惊喜被今天伙伴们的消息一扫而光,回家的路从来没有今天这般吃力。
两条腿像弹簧一样在大飞鸽上机械的瞪着,伙伴们一路上把村里的情况一点一点的讲给有志,有志脸上没有了以往的沉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焦虑不安。
“咋就能成了这样呢?”有志嘴里喃喃自语。
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小土路上,远远的看见大坡头,只是大坡头上没有了奶奶和弟妹们熟悉的守望,心里略感失落,他还是能理解,因为家里人不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推着大飞鸽进了熟悉的院门,白墙依旧,曾经让他喜不自禁的玻璃上此刻已蒙了淡淡的灰尘,院子里安静的出奇,没有了有志期望的朗朗读书声,甚至没有了孩子们顽皮的身影,他多希望此刻三虎能露出一扭头看见他回来的惊喜眼神,可是,一个孩子都没有,昔日的学校像一张老照片,近在眼前,却只是个影像。
再回旧院儿,院子里没有花儿和父母忙碌的影子,只有厨房里传出龙龙和奶奶的声音。
“大哥。”龙龙跑出来跳到有志身上,双手搂住有志的脖子,两条腿缠在有志身上,龙龙明显分量轻了不少,有志用脸蹭蹭龙龙寡瘦的脸蛋儿,奶奶也已消瘦发黄的脸同样让有志心疼不已。
“奶奶,俺爹俺娘花儿和志远他们呢?”
“哎!粮食不够吃,花儿和娟儿还有你爹你娘他们这不都去地里找粮食了啊!志远去公社当通讯员了。”
“啥?志远去公社当通讯员了?”这样的消息更让有志惊讶不已。
“嗯!粮食不够吃,前阵子娃娃们就都忙着开始和大人去地里找粮食了,没娃儿们来,志远的书也教不成了,公社的王同志看着咱志远的字好,能写会算的,说公社缺一个通讯员,管吃管住,这不就相上咱志远了?正好,少一个人少吃一份粮食。”奶奶的话凄凉却又有些许的欣慰。
“这都冬天了,地里还有啥粮食啊?”听见大伙儿都去地里找粮食,有志有些不解的问道。
“去地里掏田鼠窝了,一个大田鼠窝碰对了也能弄出个二三十斤粮食,碰不对啊一天三斤粮食都弄不上,找的人多了,田鼠窝越来越少了。”
“啥?掏田鼠窝?”奶奶的话让有志直打寒颤,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居然丝毫不知道,他心里开始不停的自责。
“奶奶,俺上二虎家一趟。”有志拿了布兜装了馒头,龙龙伸手拿了一个就往嘴里吃。
“还冻着呢,小心硌了牙,叫奶奶去锅里热热再吃,听话,你在家,哥一会儿就回来。”安顿完龙龙有志急匆匆往二虎家赶去。
“憨子他们辞工回去的时候我咋就没想到呢?”一路上有志不停的责备自己,当时只知道憨子他们回来挣公分能多分粮食,可没想到今天一村人都去地里掏田鼠窝和田鼠抢粮食吃。
大白天村里却静悄悄的看不见几个人,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对面崖上的地里能看见几个刨田鼠窝的身影,有志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以前粮食不够吃也没这么严重啊!顶多在收秋以前青黄不接,好歹有野菜能熬过,这大冬天的怎么熬?田鼠窝里能抢到几个人的口粮?”有志边走边泛起了像黄土崖上一层一层的黄土似的愁,突然就觉得这愁没边没沿没了劲头。
二虎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狗也不在,“三虎,三虎?”有志喊了两声没有见到三虎可爱的身影。
“有志?是有志吗?”走到窑脸前才听见了二虎娘虚弱的声音从窑里传出来。
有志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窑里,二虎娘在炕上显得瘦弱而单薄,有气无力的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有志赶忙扶着二虎娘:“婶子,不用起,这咋回事?身子咋这么虚?”
“娃儿,可算盼回你来了,婶子怕是不行了。”二虎娘有气无力的一个字一个字费劲的说道。
“婶子,不会的。”有志说完去炕对着的火上热馒头,掀开二虎家放粮食的瓦缸,里面看上去有十六七斤的玉米面,有志拿碗搅了点玉米面糊进了锅里,馒头热好,玉米面糊糊盛进碗里,用铁勺反复的舀起再倒进碗里,他要让玉面糊尽快不烫嘴,好喂婶子喝。
“娃儿,你吃,俺不行了,吃了也是浪费。”
“婶子,听话,俺喂你吃。”有志眼含热泪扶起了二虎娘。
“婶子,听话,你吃,粮食俺来想办法,你吃上俺才有心思去想办法。”劝着二虎娘的功夫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从二虎家出来有志去金旺家有贵家想和大伙儿坐坐,可是家家院门紧锁。
天已经快黑了,有志回家帮奶奶劈柴,做饭,不一会儿娟儿先跑进了院儿里,有志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白净可爱的娟儿已是灰头土脸,有志抱起了娟儿,这个曾经被哥哥们无限呵护的小女孩儿此刻像个逃荒的孩子一样的模样让有志心里生疼,有志用脸用手暖着妹妹冰冷的小脸儿,心里已是泪流满面。
突然回来的哥哥让花儿像看见救星一样:“哥,你可算回来了。”
有志左手抱着娟儿舍不得放下,右手接过花儿肩上的布袋。
花儿高兴的分享:“今儿还不赖,虽说跑的远了些,可俺挖了有十几斤,咱爹咱娘也挖了十来斤。”
花儿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有志身上疼在他心上,一家人喝着稀饭,他此刻才知道自己在厂里能顿顿吃上玉面馍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简单的晚饭后老曾给儿子详细的讲了村里的情况。
这一夜躺在自己家曾经最让他觉得踏实的炕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村里一张张饥饿的脸给掏空了,曾经哥仨挤在一起取暖的炕上只有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自己,曾经擀毡子的热情,曾经赶马车拉婶子大娘奶奶们上镇上赶集的幸福一晃就只剩下记忆了,才记得吃上白面馒头的欢乐,却又回到了食不裹腹的年代,想想老老少少们在地里挖田鼠洞和田鼠抢粮食的情景让他忍不住的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