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他听到有人在吟哦这样的经文。驼铃悠长的声音,在沙漠中回荡。
“这里,离最近的城市还有多远?”
诵经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比划着,不知所云。
“对不起,我听不懂。”
“……!”
同样的手势和语气,那个人说完之后,转身欲走。
“对不起!”他鞠了一躬,用尽可能标准的英语说道,“我只是想问……”
“你没有认真听,当然听不懂。”
他瞪大了眼睛。
他听到的,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
“上来吧。”那个人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看见自己苍白色的斗篷,在沙漠的狂风中鼓舞。
“当真主的援助和胜利降临,
而你看见众人成群结队地崇奉真主的宗教时
你应该赞颂你的主超绝万物……”
他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他醒来的时候,那个人侧卧在沙丘上,已经死了。黑色的长袍凌乱的披在身上,嘴唇是干裂的惨白。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卷揉皱了的古兰经。
天边的秃鹫,盘旋在他和尸体的上空。
他一声不响地取下腰间的弓箭,朝着它们飞来的方向,拉响了弓弦。
于是荒凉的沙丘上,毫无预兆地多出了一柄矗立着的银白色十字剑,是他为那个人立起的孤独的墓碑。驼铃声被狂风撕扯成碎片,然后消散在炙热的空气中。
他抬起头,头顶上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只有一轮烈日。
那个人带他走的这段道路,有他曾经留下过的不太清晰的脚印。也就是说,他还在这条路上徘徊,没有走出去。
他硬撑着翻过了最大的一座沙丘。等到他再看到人影时,已是三天滴水未进。
这期间,他看到许多诵经的人们,衣衫褴褛的难民,甚至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都在向与他的足迹相反的方向走去。
“别……往那边走……那边是……地狱……”
他每看到一个人,不管语言是否相通,都会这样告诫一句。
“别……往那边走……那边是……地狱……”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回答。
“那边不是城市么。”他问那些诵经的人。
“那边是地狱。”
他没有听人们的告诫,人们也没有听他的告诫。
“难道你们宁愿在沙漠中渴死,也要离开自己的家园么?!”
他不知道城市中发生了什么。城市边缘的绿洲,远远看去,呈现诡异的墨绿色。
城市里只剩下一群孩子和许多面带愁容的妇女,还有穿着厚厚白色防护服的分不清性别的清洁工一样的人。
城市道路两旁枯死的行道树张牙舞爪,脏兮兮的流浪狗死在一处水洼旁边。巨大写字楼下的商铺洞开着,里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公路上胡乱挤着几辆撞在一起的汽车。
滚滚的黑烟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升起,呛鼻的气味毫不客气地钻进他的鼻孔。
这座城市中建有的核电站,因炉心融解而爆炸。
“可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妇女和儿童啊。”
他顺手抓过一件防护服,向那座似乎是核电站的巨大建筑飞奔而去。
“再快一点……”
“蠢货!你的防护服等级不够啊……!会被辐射致死的……!”
他也许听见了那些清洁工的呐喊。但是,这些嘈杂没有让他放慢脚步。
他也许感觉不到放射线的存在。但是,高温的环境让他感到不适。
一阵炽热的火焰。他穿了过去,头发和胡渣都烧焦了。
他随手抓过一条钢筋,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开核电站主机组控制室的铁门。控制室昏暗的灯光在他眼前闪过。他无暇去顾及仪表上显示的数字,只是一心往那个存放着反应堆的狭小空间狂奔而去。他多么希望能够看到,核反应堆发生核反应时释放出的那种淡蓝色的美丽荧光。
“已经到了极限了。”……
他看见一抹似乎是来自核燃料的淡蓝色光芒。那淡蓝色的炉心周围,闪动着淡蓝色的光焰。他伏在控制室工作台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
“我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就已经死了。”
他的泪,被控制室里的高温蒸干。
但下一秒,他的皮肤上骤然亮起了无数冰蓝色的刻纹,从肩胛一直延伸到指尖。
受到放射线照射而松散下来的肌肉,正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恢复着先前的形状。他身体的运动机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即使炉心中汹涌而出的放射线还在摧残着他的身躯。
轰!
在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前,他看到宛若幽灵般的淡蓝色荧光熄灭了。
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锋利碎片扎进了他的脸颊和手臂。一缕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额头上缓缓流下。
“我要死了。”
淡蓝色的荧光还没有熄灭。他使劲揉揉眼睛。
暗红色的钢铁支架上,分明浮动着一颗淡蓝色的恒星。恒星的周围是美丽的淡蓝色光环。他伸出手,往左边的手臂上摸去。滚烫的液体和甜腥,刺激着他的感官。
许多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淡蓝色丝状物,慢慢地爬上他的身躯。左边几乎要断掉的手臂,也不那么痛了。
他的身躯,被这些密密麻麻的淡蓝色丝状物缠绕着。暗红色钢铁支架上的淡蓝色恒星,变成了无形的力量漩涡。强大的吸力,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我们只崇拜你,真主
只求你佑助
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
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他恍惚中听到了诵经的声音。是妇女、儿童、核电站工作者们诵经的声音。
“诵经有什么用处呢。能减轻痛苦吗。”
他睁开眼,红色的荒野上,是无数剑的墓碑。
“你,想救这附近五百人的命吗?”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如果可以,我会让他们全都活下来。”
“全部活下来?”那个声音发出一声怪笑,“无论历史如何演变,那五百个人终究要死在这场灾难中。”
“救救他们……”
“你是在求我么?还是想让我给你一个当大英雄的机会?”
他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然后点了点头。
“这真是一份罪恶的契约啊。”那个声音说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你被照射的身体大概可以再支撑两年,然后痛苦的死去。”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欣慰。
“我答应你。”他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道。
“那么,祝你好运。”
四
他戴着白色的头巾,背着炭黑色的弓,厚重的靴子踏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沉而闷的响声,把这座荒凉沙漠深处的空城衬托的更加静默。
他知道,周围的静默不过是暂时停火过后的死寂。早已被战火夷为平地的空城,似乎只剩下不远处一辆略显破旧的越野车,和一群荷枪实弹的的士兵。
战斗很快就要再次开始了。他想。
他看清了那些士兵们的脸。青涩,懵懂,充其量只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
战争迫使他们过早的告别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有些孩子的头上还戴着黑色的头巾,应该是刚刚经历了失去父兄的痛苦。
女孩子美丽的黑色长发束在黑色的贝雷帽里,清澈透明的双眸中闪动着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
“这座城里面,只有你们这些人了么?”他问。
“不是的。”女孩子用很开朗的声音说道。“这座城里面,还有一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的英灵呢。”
听到“英雄”这个词,他的心跳莫名停了半拍。
在离开这座空城的时候,他一声不响地举起弓,坚定而悲伤地拉开了弓弦。
“别了。”
淡蓝色的箭芒带着锋利的气流呼啸而去,许久才传来刺耳的尖厉爆炸声。
他的心在流泪。
如果他不在战斗打响之前杀死这些孩子,那这些孩子就会在战斗中承受更大的痛苦。
他瘫坐在一棵巨大的树下。树已经只剩下了焦黑的躯干,残缺的树枝在如血的夕阳里弯曲着诡异的形状。
他又听见了秃鹫不祥的啼鸣。
五
战争。
他的皮肤,由于受到放射线照射的缘故,变成了古铜一般的颜色。没人能够认出他到底是谁。人们只知道他的武器是炭黑色的弓,至于他的来历,早已被人们忘却。
他炸毁了武装持枪集团在南美森林里埋藏着的大量炸弹。战争变成了屠杀,他用自己的弓箭,为每一个参与战争的人都铸造了钢铁的墓碑。
他显化在冒着滚滚黑烟的楼顶上,在汽车炸弹还未开到人员密集区时,就用狙击的方式结果了它的罪恶。汽车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油田里爆炸,他静静的看着这巨大的焰火在黑夜的沙漠中绽放。
六
法官用手拨弄着头上的假发,犀利的小眼睛盯着他英俊狂放的面孔。
“现在我宣布法庭宣判结果。据《联合宪章》的相关条文,原告的行为可定性为战争罪和反人道罪。经审判机构商议后决定,判处绞刑,立即执行。”
他被国际军事法庭逮捕了。
他被警察押解着走出法庭时,心里只有遗憾。
他在守望和平,但和平迟迟没有到来。
他曾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寻求过答案。从自己毅然决然离开家乡,离开那个和平的国度开始。
他杀死了数不清的恐怖分子,却被诬陷为恐怖分子。
他杀死了数不清的无药可救的病毒携带者,却被别人视作反人道。
他杀死了数不清的妄图发动非正义战争的战争罪犯,却被定性为“真正的战争罪犯”。
“这个世界,真是可笑。”他想。
粗糙的麻绳勒紧了他的脖子。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一条红宝石吊坠从他紧握的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吊坠是在他离开那座空城之前,女孩子送给他留作纪念的礼物。
他笑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自己意识消散的瞬间,一种幸福的感觉包围了他的周身。
“不管怎么样,战争结束了啊。”
人类信仰和平,所以,人类中必会有使者来守望和平。他就是那个使者,用不朽的生命和坚强的意志换取永恒和平的使者。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上,圣洁美丽的鸽群。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下,花团锦簇的田野。
宛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