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整,李皓终于熬到了托一班孩子们吃晚饭的时间。
东方幼儿园除实验班外,其余班的房间分配是这样的,有一间大约六,七十平方米的房间做孩子们主要活动的场地。把桌子摆好,孩子们可以趴在上面画画写字。吃饭。把桌子合成板材推到一边,空出的空地孩子们可以室内玩耍。大房间的四个角,被设计成了图书角玩具角。另外,有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做卧室。平时只能看见箱子看不见被褥,只有到睡觉的时候,才会将被子从箱子中拿出,将箱子再折叠成一张床供孩子们午睡。卫生间跟洗漱间是分开的。卫生间是专门为孩子们设计的。三排长长的中间没有隔板的深约三四十厘米的蹲便。蹲便两脚中间距离很窄,孩子们蹲上去能保证一般情况下掉不下去。就是万一掉下去,也不至于伤到身体。事先设定时间的冲水装置和抽风设备完全保证了便后的气味无法留存。洗漱间跟卫生间隔着一段走廊。洗漱间跟卫生间一样都有三四十个平方米。洗手池也是为孩子们特制的。小到二岁的孩子,也不用踮着脚洗手。洗手池的一面墙上的钉板下,整齐摆放着为孩子们洗的干干净净的下方有名字标记的小毛巾跟小喝水缸。再就是有一小间老师们换衣服及临时休息一下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和更衣柜。
东方幼儿园所有孩子每天每顿吃的饭菜,都是吃饭前老师跟保育员从食堂打来的。吃完饭连餐具再送回食堂,那里有严格的消毒设备。
此刻,托一班的班主任阮文玉老师,安排李皓他们四个男幼儿教师把饭菜摆到已经坐好的每一个小朋友桌前。保育员卜艳艳在一边盛着饭。
阮文玉,女,高个子,眼大嘴大皮肤微黑,长头发在脑勺后盘成道姑状的发团。一举一动透着利落。她是历届家长们公认的优秀幼儿教师。遗憾的是她已经五十四岁了。她的职业生涯马上也到站了。卜艳艳,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短敦敦胖乎乎的。微黄的短发烫成小卷卷。一举一动看上去也是很能干的人。
托一班满员应该有三十个孩子。但今天只来了二十八个。有两个孩子因病请假。托一班的孩子年纪大多在二岁到三岁差几天之间。跟平安市教育局规定孩子们入小学的年纪一样。东方幼儿园也规定,孩子初入园,年龄也必须满整二岁,且出生日期在八月三十一日以前。
托班孩子们今天全都是第一天上幼儿园且第一天在幼儿园吃晚饭。
全班每个小朋友的饭菜汤都在跟前摆好后,阮文玉老师开始在前面不停地耐心讲解并演示着:
“小朋友们,跟着阮老师一起来做。这样,勺子左手拿也行,右手拿也行,平时你在家哪个手拿就拿哪个手拿。这样,不管是菜,还是饭,对准碗,这样舀一下,拿起来,送到嘴边张开嘴,放到嘴里就行了。
二岁半的男孩徐哲理学着阮老师的样子,欲将饭送到嘴里,结果失败了。勺子掉在地上。夏辉顺忙过去捡起来。
“继续,来,再来一遍。”
徐哲理继续努力尝试往自己嘴里送饭。这期间,孩子们中能力强一点的,自己能用勺子往嘴里送一点饭,能力差的,一急就上手去抓饭欲往嘴里送。更有些小朋友,也不吃饭了,就是拼命大哭起来。
徐哲理努力了几次,都没将饭送到嘴里,突然,他不干了。他委屈地嘴一撇,也放起声大哭起来。
“我要我妈,妈妈。妈妈。”
徐哲理一哭,本来正吃着没哭的有些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很快,跟传染病一样,全班孩子都大哭着不停地喊着要妈妈。
李皓先看不下去了,他走到阮文玉跟前直接乞求说:
“慢慢来吧,先让孩子们别饿着再说。能吃的自己吃,不能吃的我们来喂,咱们今天人多,能喂得过来。”
孩子们都很聪明。李皓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孩子拥上去,有拉衣服的,有抱大腿的。
“喂,喂。”
夏辉顺断然反驳李皓说:
“绝对不行,有一就有二,习惯一定开始就要培养。这些道理,闻助理在你们上岗前的培训时肯定都讲过了。你们一看就是当时没认真听讲。”
夏辉顺话音未落,卜艳艳已经过来冲李皓身边的那几个孩子说:
“好了,现在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跟着阮老师,一起学着自己吃。”
“也没那么绝对,不管咋样,先别让孩子们饿着。”
李皓还是不忍心看着孩子们越来越伤心的大哭。夏辉顺则又不客气地继续反驳李皓说:
“全班几十个孩子谁喂谁不喂?”饿就饿几顿也没啥,哪个孩子学走路都会摔跤。这都是孩子成长中必须经过的阶段。”
“主要是他们还没能力自己吃不到嘴里。”
寇阳插话力挺李皓。他自己孩子哭的时候,他不管随时随地不管白天晚上,他只要在场,他绝对是先抱着孩子不让孩子哭就的。他总想,管他孩子以后咋样,先不让孩了受罪就行。这规矩那规矩的,万一哭坏了嗓子,再发烧到医院打吊针,孩子大人都更受罪。
“我看书上讲,这么大的孩子,啥都懂了。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会影响规矩的建立的。”
金剑龙不由看着李皓补充着说。都招聘结束了才突然杀出来的李皓,让金剑龙措手不及。他要知道李皓也要来竞争园长,他之前有可能就会重新选择是否再走眼下这条路。而眼下,他已经没了退路。他跟李皓一下子就成了鱼死网破的对手关系。但表面上,金剑龙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让李皓看出来。
李皓却直接反驳金剑龙说:
“孩子毕竟是孩子。同样的年纪,不从遗传不从家庭仅从发育的角度来看,孩子跟孩子也是有差别的。无论如何,我觉得孩子在幼儿园最起码的一个方面,不管用任何手段,就是必须让他们先吃饱饭。他们都处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
没等李皓说完,卜艳艳断然打断他的话抢着说:
“别废话了你。来了就跟我们好好学。孩子的好习惯都是这样训练出来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狠下心来。你看着吧,一个星期这样训练下来,基本上都能吃了。”
李皓没再接话。他无奈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饭吃不到嘴里的孩子们继续哭着。半个小时之后。只有几个孩子吃完了碗里的饭。卜艳艳又发话了。
“你们几个,都赶紧跟我学着把饭往他们下巴底下的衣服上抹一点。快点。时间到了,别让他们吃了。”
卜艳艳边说拿过他身边一个没吃完饭的碗,用手快速从里面蘸着饭挨个孩子们下巴下的园服上抹着,她一边抹一边冲李皓他们几个交待说:
“记住,不管那个家长问孩子吃饭的情况,都回答说吃的还行不错。”
“你这是造假。”
夏辉顺先反驳说。李皓,金剑龙,寇阳三个人站着也没动。卜艳艳马上不以为然地催促说:
“啥造假不造假的。还都傻站着干啥?快呀。”
“摄像头都能拍下来。别弄。”
寇阳忙小声提醒卜艳艳说。卜艳艳不以为然。
“不怕不怕。出了事你们都往我身上推。快点,快点。你们赶紧按照我说和的办法弄呀。”
“她们都是老手,有经验,她们让咱们咋干咱们就咋干吧。”
金剑龙接着卜艳艳的话冲李皓解释说。
夏辉顺,李皓站着还是没动。寇阳,金剑龙则过去学着卜艳艳的动作,也开始一个个往孩子们下巴下的园服上抹饭。
五点四十五分,东方第一幼儿园的门口已经围的水泄不通了。门口一边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门前的水泥路面上已经被轿车流自行车流和人流堵死。放在平时,也没有这么多人。今天因为二百多个托班孩子全是第一天送托。所以,来接他们的人就不仅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姥姥姥爷姑姑叔叔姨爸姨妈表姐堂哥保姆等等之中的单一一个人来了。家中唯一的宝贝,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孩子第一天下幼儿园的样子。
还有十五分钟开门。站在门口的人从心理到脚步都开始作最后冲刺的准备。
场面有些失控。
周子望在卖力地维持着门口的秩序。他,三十五岁左右,身材魁梧。他一手拿着电棍,一手拿着扩音小喇叭不停地冲众人高声叫喊着:
“别挤,往后站,往后。晚接一分能咋?万一出个事咋办?往后。往后。”
“我答应第一个接我孙子,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说这话的是伊斌爷爷。他七十多岁了。生活中,伊斌就是他的天。伊斌是大班的孩子,已经上了三年幼儿园了。他常年接孩子,周子望早都认识他了。
“你孙子也不是第一天上幼儿园,啥第一个接不第一个接的。别没事找事,出了事就不第一个接了。”
“我第一个接也不犯法。”
伊斌爷爷并不领周子望的情。
“我女儿也是第一天上幼儿园。从她出生,就没离开过我。这一整天不见我,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呢。”
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也往前挤着说。她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接话说:
“我们也是。要不是为了让他适应集体生活,我就坚决不送。哭是肯定的,就等着嗓子哭哑了打吊针吧。”
伊斌爷爷不由补充说:
“都是从这儿过来的。等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娃上幼儿园第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周子望已经挤不到门的最前面,他只能冲着后面的人喊:
“马上开门了,后面的人别挤,注意前面几个老师傅。让他们先进,前面的那几个老师傅,你们一定要注意脚下。“
有些人自动往后象征性的挪了一下步子。于亮也在大门内冲外面喊:
“注意安全,安全第一。注意安全,安全第一。”
伊斌爷爷紧紧抓着大门的铁栏杆一点也不敢懈怠。
五点五十分的托一班,也已经开始有点乱了。这些二岁左右的二十八个孩子们,大多还没有建立起来基本的规矩。老师们在他们面前,也还没树立起绝对的权威。
一天下来,聪明的孩子们已经看出来哪个老师好说话哪个老师难说话了。陈思雨跟夏崔佳子两个女孩子就一直紧紧地抱着李皓的大腿不松。陈思雨,二岁,漂亮,精灵。扎着小羊角辫。夏崔佳子,二岁,不漂亮,娇气,眉心还贴着小红花贴。李皓本能不停地冲两个小女孩解释说:
“李老师不走,真的不走。你们先坐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陈思雨跟着夏崔佳子不停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巴巴地乞求说:
“抱,抱。”
李皓本能一手抱起一个。在他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严格界定眼下该抱还是不该抱。下意识里,他只想着别让孩子哭就行。阮文玉老师跟卜艳艳这时间照顾着大多数孩子,她们已经顾不上李皓了。夏辉顺这会儿开始起监督作用了。他一下子从身边的孩子中间挤过去,一步跨到李皓跟前,抗议说:
“放下放下。”
“明天就不抱了。。”
夏辉顺上手硬是从李皓手里抢下哭着的陈思雨跟夏崔佳子。夏崔佳子学着陈思雨的样子,也立刻冲夏辉顺哭着喊:
“坏蛋,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夏辉顺耐心地接话说:
“喜欢我不喜欢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老师不能让你们养成坏习惯影响你们以后在社会上生存。”
陈思雨跟夏崔佳子不听,并开始上手捶打夏辉顺。夏辉顺躲避着,强行将她们两个拉到座位前欲让她们坐下。结果,两个小女孩哭着就是不坐。李皓又忙过去蹲下身开始跟她们说:
“不哭了,再哭坏嗓子就麻烦了。快别哭了。你们都是好孩子。”
两个女孩几乎是同时扑过去抱紧李皓,又大哭着直叫妈妈。李皓一抬眼,目光落在寇阳身上。寇阳追着跑出卫生间的刘昆鹏并强行将他摁倒欲给他擦屁股:
“还有屎呢,还有屎呢,别动,别动。等一下,等一下,不擦干净会淹屁股的。”
二岁多的男孩刘昆鹏使出浑身的力气反抗着:
“我不让你擦嘛——”
夏辉顺忙过去,搭手帮着寇阳强行按住刘昆鹏,寇阳一急手一滑,屎一下子弄到手上。他忙转身去洗。
刘昆鹏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身边,二岁多的男孩解子凡似乎是没有受到这种场面的干扰。他专注地还在桌子上摆着积木。刘昆鹏忍不住上手将解子凡摆好的积木一把推到。解子凡不干了,起身上手对着刘昆鹏的脸上就是一拳。刘昆鹏不甘示弱地扑过去欲打解子凡,金剑龙眼尖,抢先过去一把将解子凡拉开。刘昆鹏觉得吃亏了,就地躺在地上大哭着耍起赖来。
阮文玉正在边冲小朋友们拍着手边提高嗓音大声说:
“来,来,都听阮老师的。今天大家表现的都很好。真棒。自己吃了饭,还玩了玩具。我们老师们都为你们高兴。来,阮老师给大家一人贴一个笑脸。来手背后坐好。”
多数孩子立刻手背后坐好。
夏辉顺过去拉起还躺在地上耍赖的刘昆鹏说:
“快起来,马上到点了。不哭了,爸爸妈妈马上就要来接你了。”
一下子,几乎所有的小朋友们齐声放声大哭起来,他们边哭边说着:
“爸爸,妈妈,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我要回家。”
金剑龙气愤地埋怨着夏辉顺说:
“自己还号称专家呢,咋能哪壶不开提那壶呢?”
“来,来,夏老师给你们学孙悟空。”
夏辉顺边说边学着孙悟空的几个动作并挤眉弄眼给孩子们表演起来。没想到,几个胆小的小女孩被吓得哭着直往别的老师们的后面躲。寇阳忙说:
“不怕,不怕,孙悟空是专门捉妖怪专门保护小朋友的。”
有的孩子不哭了,有的还在哭。卜艳艳脸一沉,冲孩子们说:
“都不许哭。谁再哭今天就不让爸爸妈妈妈接。今天就留在这里不许走了。要不就让警察叔叔把他抓走。”
立刻,所有孩子们一下子都不哭了。
金剑龙不由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
“还有三分钟到六点整。”
“我要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妈妈,我不上幼儿园。”
金剑龙的话仿佛是提醒了孩子们。有几个孩子忍不住又大声哭喊起来。没哭的孩子看到大哭的孩子也被带着大哭起来。这会儿,李皓感觉似乎对他们说啥都不顶用了。
还差二分钟到六点整。
等在东方第一幼儿园门口接孩子人当中的一些人,已经预见了可能出现的危险。于是,这些人抬脚开始往外走欲暂时离开这里。
“走了走了,再挤出个事划不来。走了走了。”
有人往外挤,还有来晚的人插缝往里进。伊斌爷爷抓紧铁栏杆不停喊着:
“别挤,别挤。”
人群外围,周子望还在大喊着疏散陆续过来接孩子们的家长们。有家长冲在门内等待开门的白升说:
“开吧,开吧。就差不到一分多钟了,你们园长真扣了你的钱,我们给你补。”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上次早开了半分钟。数控车间的那男的下班过来接娃。他们班就剩他娃一个了。娃以为他爸妈不要她了,都快哭死了。那男的一气之下,把我们幼儿园告到公司。公司直接扣了我们园的工资总额。老师们都骂我不说,我们园长直接给那男的赔理道歉好说歹说那男的才算了。”
白升很认真地冲等待着的人不停解释着说。
“开吧,开吧,我的表都到了,火箭发射也有个误差呢。开吧,开吧。”
周子望也扯着嗓子在后面喊起来:
“别开门。白师傅。今天有进有出两拨人不是朝一个方向走太危险了。你等要出来的人都出来了以后再开门保险。“
站在门里的白升,根本就听不见周子望的声音。站在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又催促着说:
“开吧开吧。知道的这是接自家的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抢金子呢。”
传达室门口的石英钟整整指向六点。白升打开大门后闪到一边。立刻,接孩子的人们蜂拥向前。瞬间,没站稳脚步的伊斌爷爷倒下。
无数双脚从伊斌爷爷身上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