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萧瑟光景即使是全在意料当中,但就亲眼目睹那人去楼空的凄凉,贵妃再也不能隐忍,泪珠淋漓不尽,她哽咽无声,十指摩挲过的凹凸不平矮炕,已历过风吹雨淋,也少不得鼠虫蛇蚁的逗留盗挖,哪里还能留得原来的熏暖气息?唯余心碎而已。
那一种且凉且痛的滋味同样萦绕林勋心头,他也是历经过生离死别,怎能不懂——
那时的他,心智刚开,趁了午后少人,偷偷潜进母妃的宫室,本来极愉悦的心情在那一瞬间冷冰至永恒——母妃伏在父皇的脚下,高坐的父皇如山一样巍峨,那脸色比起平时的肃穆更为肃穆。父皇一句句数落责难中,他终于听出母妃受难的罪魁祸首——正是他。母妃是在为她的皇儿挡灾。
皇子们打小时就懂得争宠的必要性,而他在这方面无师自通,更善于察言观色,总是比其他皇子多几许父皇的宠溺。那些皇子也是懂得丈量的,他们自是敢怒不敢言,而他,自喜日涨,渐养骄纵。虽然,母妃曾为此屡次严惩于他。到底是少不更事,倘若一切能回头,他情愿一世平庸,也不愿因自己太过锋芒而带给母妃的灾难——
而于此时,贵妃不也是这样吗?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洞悉这一切的前因。
忧虑像淡出的月光一样抚上林勋的眉头,他凝目望着黑洞般的穹窿,心底汹涌如潮,他喜欢她,珍惜她,因了这份不曾有过的情愫,故而不愿她受到一丝伤害。可是,他们本来就与权谋漩涡密切相关,他能付出所有,是不是代表能保得她全身而退?前路诡秘,后退无路,他们的境地不仅凶险,且是莫测。他怎能不担忧,毕竟始作俑者——
林勋叹气,满含了伤感,更有无尽痛恨。
“我们回去吧。”贵妃不知何时已杵在他的身后,神色落寞,声音落寞,与这寒夜极为映衬。
林勋怔然片刻,回头看她,眸子深处若有繁杂情绪涌动,嘴上却依然轻|薄,“看来不用吾刻意来安慰你了?你倒比吾还要镇定几分,看来清风真是清心寡欲性子,远不是吾能比。”
你不过是想讽刺吾冷酷无情的吧?竟还饶舌三千里‘清心寡欲’,你一个小肚鸡肠者,当然不能与吾相提并论了。贵妃心思沉重,也不搭理他,只垂着头走出门去。林勋跟了在后,拐出院落时,林勋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却是心下咯噔若有重石相击,他分明看到那屋子的破烂窗户里有人影闪过。
林勋心猿意马,脚下的步子不免也跟着犹豫不决。林勋苦苦思索,他宁愿以为是自己眼花,但那窗子上的身影真真切切,非虚非假,更何况,那探出窗子的手臂清楚可见。
应了这样三更半夜万籁俱寂的景儿,是不是太过毛骨悚然了?林勋虽然拿元神来胡诌,其实他压根就不信牛鬼蛇神那一说。只是,搁了眼下,林勋初心已然是山崩地裂。
倘大的世间,无奇不有,以前是他太固执了吧?不然,怎么解释窗户的诡秘?林勋忽然不敢再思索下去,他只觉得那手臂就在他的脖颈间,似乎连那长长的指甲都有感受。
林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贵妃,还不是耍那点小心眼,想来那鬼魂作祟,也得看主人面子嘛。
到底是院落庞大,两人兜兜转转,不觉已是寅时。待从松林苑出来,路过荣兴苑,许是嗦嗦的脚步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儿,十几只雀儿争先恐后的扑簌着翅儿飞过贵妃头顶远去,林勋低声咕哝着,“夜闻惊鸟,必有蹊跷。”
贵妃听闻一怔,这话曾在她小的时候,也听太夫人这样说过,那时的她,并不为意,只当是老人的神神叨叨。时隔多年,今日听林勋说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若黑漆漆的门洞若有引力一样,令贵妃不能自己的挪步过去。林勋见了,惊疑喊道,“喂,你进里面作甚?我们该回去了。”
熟料,贵妃如同失去思维一般,神态木然,仍然趋步向前。林勋恨得咬牙切齿,低了声碎骂,“这作死的货,她当自己是谁啊?半夜三更的晃荡,跟鬼附了身一样。”
嘴上虽说千万个不愿,然终归是心尖儿上挑着的人,怎能任她不知好歹的妄自菲薄?林勋眼看着贵妃闪身隐进门洞,也顾不得噬心的恐惧,追了进去。
长长的门洞日久天长不能接受日月的光华,蕴积了重重阴气,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深深浅浅,凹凸不平,都是些拖拉在地上的杂物使着绊子。
穿过令人窒息的门洞,林勋长吁一口气,放眼打量着这重院落,如翠林居、松林苑的格式相差无几。若是搁了安乐公府繁华时候,有花有月,最重要的是有人气,有灯笼,固然赏心悦目,可眼下气氛阴森难言,面对层层叠叠的屋宇,且都是少窗烂门、鼠兔乱窜的空屋子,林勋是何种心情?林勋大着胆子揉揉眉心再往里挪挪步子,只见一道道月亮门凝了月光的森冷,正窥视着他,”月亮门,锁深愁。“林勋很是诗情画意的随口道出阙句,他耳听八方,目观六路,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个让他操碎了心的清风。
一道月亮门,两道月亮门,林勋苦不堪言,只后悔未把侍从带在身边,即使不近身,好歹离个两三丈远也好啊。这倒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葬命于此,岂不丢大了?林勋闭眼间几乎都能想象得出父皇气急败坏的模样,以父皇惯常的为富不仁,指定连他的尸身都不肯敛了回去呢,一来费财,省下的银子还不如打副漂亮的银钗讨得哪位妃子的欢心实际,他可亲眼目睹过父皇在一位宠|妃面前的琐碎样儿,那样儿即使经过时光的冲刷,也依然令他寒噤不止;二则,本来就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无用了还费心劳力拿回去作甚?若是父皇起意反其本性而行之,必然不是起于怜惜,而是以此做讨伐的由口。生是大唐人,死为大夏鬼。还有比这还冤的吗?冤有头债有主,清风,你快出来吧,吾也不追你债了,吾情愿一世被你索债。
这院子真是大的也太夸张了,不过几口人,硬要霸占这么大块地,也难怪两代皇上都嫉恨在心,虽说皇上惺惺体恤,不收你们地皮钱,你们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不能一再的扩张不是?
林勋看看这走不到头的院子,眼花的重影,忽然间他恍然大悟,听说老皇上、新皇上都曾驾临安乐公府,想想他们当年也是走的脚痛了吧,眼也红了吧?不然何至于让爷俩联手痛下毒手?毕竟,大好河山是人家赵家的,你安乐公府即使有再大的功绩也不能把河把山都给圈进自家啊!这不是给人落下把柄吗?河山尽在安乐公府掌廓之中,更何况还有让皇室不安的那一说——
唉!咋说呢?只能说是天灾人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