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墨羽剑
24446300000007

第7章 家(下)

墨羽微微一笑,道:“四海为家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可说!”当下把自己自离开西岐之后,四方游历的情形和后来在谷中居住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说的虽然简单,伯邑考听得却极其专注,一脸艳羡之色,叹道:“如此自由自在,若我能像你一般自由就好了,哈哈!”

墨羽听出伯邑考语气虽轻,却有些许凄伤之感,就道:“公子是西岐幼主,万民所系,自然无法像常人一样。”伯邑考一听,突然神色黯然叹了一声道:“你是不知,世人皆以为我是西岐嫡长子,他日承继西岐国主,富贵已极。可有谁知道,一国之主,万民福祸所依,一族荣辱所系,这个担子重如千斤,压在身上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说完,顿了顿悠悠地道:“若有来生,我倒不愿生在这王侯之家。”说着,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发呆。

墨羽看着伯邑考沉郁之色,不禁心头一震,劝解道:“如今西岐正是多事之秋,事务自然多些,待过两年,国势平稳下来,就没那么的事可操心了,公子不必如此啊!”伯邑考叹声道:“希望如此吧!”墨羽看看伯邑考,昔日的风流潇洒之状,几乎被消磨殆尽,目光凝浊,似有无限悲苦!不知怎的,他心中突生出一丝庆幸之感,此刻若是与伯邑考交换地位,让自己承担这家国天下的重责,那此刻在那里叹息发愁的岂不是自己吗?

两人正自屋内交谈,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道:“大哥!”两人一起向门口一看,见门口一个少年正带着怯意的往里面观看。伯邑考笑道:“站在那里做什么?都进来吧,快来见见你们的墨羽哥哥!”

立时,八九个孩子和少年鱼贯而入,把小小的书房里挤得满满的。墨羽惊喜的看着他们,见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似还不到十岁,有两个模样极其相似还像是孪生。墨羽依稀记起自己离家而走时最大的姬发也不满三岁,最小的姬旦则刚出生不久,其余的则根本没见过。兄弟几人也一起惊奇的看着这位形装特异几乎从未谋面的大哥,只有姬发脑海中模模糊糊的似有些记忆。几个人见墨羽一脸激动的神色,想起平日伯邑考不断在他们面前提起的墨羽的名字,这才知道这是一位长年漂泊在外,刚刚回到家的哥哥!

墨羽一时心情只觉难以平静。他看着年龄最长的一个长身玉立、就是刚刚最先进入屋内的少年,心里急速回忆着他小时的模样有些犹豫地道:“你是……你是姬发吗?”

姬发立时一脸笑意,道:“羽哥,我还记得您呢!”说完就要跪倒行礼,他后面的众兄弟见状也纷纷要跪下,墨羽忙道:“好了好了,各位弟弟不要这样了!”说着,忙去扶起。姬发等又站了起来,墨羽看着他英气勃勃的面庞,想起他小时候伢伢学语时那孩童模样,想起十余年流光竟眨眼而过,心中一阵感叹又喜又悲,眼中竟有些润湿之感。他又朝另外两个少年看去,问道:“你们是姬鲜和姬旦吗?”两人听到又一起行礼,姬鲜脸上有些木讷,姬旦则一脸笑意,浑身带着一种书卷之气。

伯邑考笑着,又给墨羽一一介绍一个更小的、墨羽还没见过的弟弟,墨羽激动的看着他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伯邑考看着墨羽的神情,心中也一阵感叹和欣慰。兄弟几人在一起说笑了一阵,最后伯邑考对姬发等人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与你们羽哥有话要说!今天家里举行宴会要款待咱们西岐麾下各路诸侯,你们也都一起来参加宴会,今晚不必做功课了!”

姬发等人一听到,立时一阵欢呼雀跃,高兴的退出了书房。两人又坐了下来,墨羽依然觉得心情有些难以平静,低着头目光闪烁着悠悠地道:“我确是离开家太久了!”说完又看向伯邑考问道:“公子,义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不差人告诉我呢?”

伯邑考一听到墨羽提到父亲,立时神色黯然。他眉头皱住,脸上一股凝重之感,道:“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了,其中内里复杂,很难说清。”

说着,伯邑考站起来,走来走去,似在回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记得当今天子即位之初的时候,也算是一位仁慈之主,轻瑶薄赋重农稼桑,对大臣也可虚心纳谏,可后来不知怎么了,渐渐变得残忍暴虐,性情乖戾且穷奢极欲。”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七年前的时候,父王与九侯,鄂侯同为殷商三公,在朝中地位最尊。当时九侯眼见天子沉迷于声色犬马,日渐奢靡,心中焦急难安,就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为妃,希望能在天子面前时时提醒规劝。可不知后来不知怎的,九侯的女儿得罪了受辛,竟被其当庭斩杀。九侯气不过,就找受辛理论,竟也被遭他醢杀,还有鄂侯气愤不过指斥受辛,也被他……”伯邑考说着,竟说不下去了。他性情本就柔弱善良,想起这等残忍的事,简直既恨且惧。

墨羽也收起心仔细听着,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又问道:“那当时,义父也在朝歌吗?”伯邑考点头叹道:“是啊,若非如此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呢!父王平日内敛持重,当时虽然也气愤不过天子所作所为,却并没有鲁莽行事。但他见到九侯鄂侯的如此遭遇,不免为之叹息,可就这一声叹息,竟被朝中的奸佞小人告发,说他同情九侯鄂侯,有叛逆犯上之心……”

说到这里,伯邑考禁不住恨得咬牙切齿,道:“天子也不明事理,任听谗言,也要将父亲一般处死!”墨羽听到此,一颗心也提了起来,只听伯邑考接着道:“多亏商容丞相和朝中几位正直大臣联名俱保,这才免于一死,被禁于朝歌以北的一个叫羑里的地方,至今已有七年了!”

墨羽长舒一口气,这才知道了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他思索了一下,悠悠地道:“此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当年先王季历被害于朝歌,文丁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这次天子囚禁义父,会不会有同样的心思呢……”说着向伯邑考看去,这其实是他最为怀疑的事情!当年伯邑考的祖父季历入朝歌献奉,竟无故被当时的商王文丁所害,究其原因,实因周族自迁入周原以后势力日强,虽无不臣之举,但国力日盛终为殷商所忌,这次姬昌被囚,怕是一般的原因。

伯邑考凝思着摇摇头道:“难说啊,很难说是不是商王事先安排好有意为之!这些事不好猜,也没法猜,再说现在是人为刀俎,吾为鱼肉,就算真是这样,又能如何啊!”

墨羽叹了口气,这却也是实情,是最无奈的事实。

伯邑考又坐了下来,接着道:“自父亲被囚之后,母亲日夜思念父亲,就病倒了,我如今暂摄国主之位了,治国护家,已好几年了,这些年着实感觉累!”说完,一阵叹息。

墨羽听完,忍不住道:“义父被困于朝歌,公子不该不告诉我!”

伯邑考一怔,听出墨羽话中似有责备之意,忙道:“贤弟不要多心,只是觉得此事是王命所致,任何人都是无奈,不让你知道,也是不想让你徒然担心。”墨羽一听此话,眼中润湿,道:“公子说得哪里话,墨羽自小父母双亡,幸得公子一家收留,义父义母更视我如同己出……!”说完,竟怔怔的说不下去。伯邑考一见墨羽说的动情,也不禁感叹,拍拍墨羽的肩膀,道:“贤弟不必如此,我们是一家人,无须说这等见外之话!”

墨羽又问道:“那公子现在打算怎么做?此次召我回来,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伯邑考神色陡然变得又庄重起来,点点头道:“是!父亲被囚于羑里已有七年,虽然现在商王并无加害之心,但时日一久,难免为其所害,况且父亲被囚于异国他乡受苦,我是日夜难安呐!还有我九弟姬封,十弟姬载,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经常问我父亲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况且你也看到母亲病体沉郁,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再见到父亲一面,我无论如何要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所以我决定备足礼物,亲自前往朝歌,面见商王好言恳求,或能感动圣心,赦免父亲之罪放他回国!”

墨羽自听颜武在谷中时跟他说起伯邑考的打算,就隐隐觉得伯邑考是西岐幼主,又摄国主之位,轻易离国远行,似有不妥,犹豫了一下就问道:“公子是否同丞相他们商议过了?”

伯邑考知道其意,回思着道:“他们是不想让我去的,但此次我心意已决!”顿了顿又道:“其实前些年我就想动身了,只是父亲被囚之后西岐人心不稳,我不宜轻易离国。而且当今天子这些年一直在东夷战场上一直未归!如今东夷战事已平,受辛已班师回朝,且现在西岐国势平稳,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此时去,正合其时!”

墨羽听出他主意已定,想了想,道:“天子刚刚打了大胜仗,一定心情极佳,我们此事上奏,确有些胜算!”伯邑考微微一笑,道:“我也这样想的,希望真能如此!此次去朝歌,就由你、我、颜武再带一些卫士即可,文武众臣一个也不必跟随!殷商王庭对我西岐国力一直颇为忌惮,所以此次入朝歌人不易太多,免惹人非议。”

说着,伯邑考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悠悠地道:“其实此次朝歌之行,我也并无绝胜把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我已下定决心,此次救不回父亲,我就不回来了!”说着,语气极其坚定!

墨羽又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觉说不出口!

天已暗了下来,墨羽见伯邑考一直一脸忧愁,不禁不想在说这些沉重话题。墨羽伸伸腰,环目四顾,突然看到伯邑考身边的一把古琴,一尘不染的显是精心擦拭过。墨羽笑着问道:“怎么,公子现在还时常弹琴吗?”

伯邑考听到,脸上现出了些笑容,点头道:“嗯,是啊,不过早已不同往昔了!如今国事繁忙,偶有闲暇之时才操弄一曲,聊作消遣罢了!”墨羽道:“记得小时候,还是你教学琴,讲解琴道琴韵琴境琴之典故,还有按音的指法和古代名曲!”

伯邑考也想起儿时之状,看着那琴弦悠悠地道:“琴之一物,可修身养性,返归天真,虽是消遣之物,却也靠悟性。其实你悟性远高于我,只是你痴迷于剑道,未加多练,否则你必然弹的比我还好!”墨羽笑道:“公子这就过誉了,若说剑,我尚敢夸口小有所成,但若说琴,这天下能比得上公子的,怕也没几人!”

伯邑考淡淡一笑,伸出手轻拨琴弦,一声清音传来,伯邑考脑中突然浮出一个画面!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合族共过圆宵佳节,那时他年仅十岁,没有兄弟,只有墨羽一个异姓手足。在王宫的一大片空地上,姬昌大排筵宴,参加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同族的姬姓亲朋,还有很多西岐城内的老人。月光之下,大院中央,伯邑考轻弄宫商,曲音空灵,泠泠之音如涓涓细流在指间流淌,衬着月华清冷,说不尽的柔和婉转,静美清凉,竟博得满堂华彩!姬昌捻须微笑,太姒喜悦欣慰,墨羽与同族兄弟拍掌欢呼,长辈老人交口称赞!

“不知父王在羑里怎么样了!”伯邑考突然悠然道。墨羽一惊,他本想说一些轻松愉悦之事以解伯邑考之忧,却没想到此刻的伯邑考竟如此易悲,却又不知如何劝说!

伯邑考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着门外的夜景又道:“等再过几日,等登偿礼俗一结束,我们就出发去朝歌,一定要把父王带回来!”伯邑考这样一说,墨羽才突然想起,现在时已入秋,一年一度的登偿礼俗马上就举行了,这也是西岐城的一件极重要的事了!

伯邑考说完话,仰着头看着满天闪烁的繁星,悠悠地道:“羽弟,最近我时常在想,若等把父亲救回之后,便效太伯和虞仲两位叔祖,到南方润泽之地,开一方土地做一个普通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及现在富贵,但无忧无虑,这实为我之心愿啊!”

墨羽一惊,没有料伯邑考还有这样的心思,犹豫道:“两位叔祖是为了让位于我季历先王,才赴南方荆蛮之地,公子是西岐幼主,怎能舍却家国,独享安乐呢?”

伯邑考却道:“两位叔祖不也是长子和次子吗?我自统国以来,常感才欠智缺,心力交瘁,我知道自己并无国主之才。二弟姬发,四弟姬旦虽然年幼,便我看得出他们聪慧过人,且比我更为刚毅,他们前途必在我之上。由他们担起国家重任,必远胜于我!”

墨羽再想劝诫,突然看见伯邑考正默默地看着浩瀚静谧的星空,脸色平静,目光柔和,好像心中向往着那再无纷扰的田园生活!

墨羽不禁心头一震,刚想说的话却不知为什么,此时却觉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