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重阳病了。
初一早上他没有起床了,其实他早就醒了,可就是起不来。他知道,昨晚他一定受了风寒,感冒了。
人只要上了年纪,在风寒之夜,稍不小心,就会冻坏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他也作好了准备,昨夜回来时,他就喝了一碗姜汤。可是不管用。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头感觉至少有一百斤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没有人来看他,他只是孤单的一个人躺在床上。
依当时的习惯,年初一是需拜年的,只要是长辈,或者年纪比自己大的,你都必须去给人家拜年。百里重阳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很多人都必须向他拜年。
可是,现在的人都很实在,他们去百里重阳家拜年时,一般都是先进百里仲阳家,这在当地,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两个家连在一样,必须先从年长的开始,或者长辈挨在谁那里,谁那里就是大。俗话讲,人争一口气,佛争一口香,这口气,就集中在这里。如果你是大的,别人却不把你当大的,那你就瞧你不起,伤了你的面子,比当众打了你一顿更加不可让人接受,人都是这样的,可以吃明亏,但不可以吃暗亏。其他事情上,都还可以商量,但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商量。年纪与辈分,是天生的,谁也改变不了的,也是最客观实在的。
村民们可以接受穷,但他们不能接受不平等的对待。特别的长幼之序。你就是最富裕,最有势力,你的年纪,你的辈份就天生注定,你必须得排在别人之后。故很多人有办酒席时,因为尊位子的问题,产生很多不欢而散的事情。
今年过年也是这样,很多小孩子,包括大人,还是先去给百里仲阳拜年,然后再去百里重阳家,此时他们见百里重阳家的门关上了,也没有谁,推开看一看,百里重阳到底在不在家。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就认为谁只在喜庆的时候,遇上百里重阳,会影响自己的财运。
百里重阳很清楚地听到,有些乡亲们走到他的房门前,只要看到门没有开,便立即打转,连在外面叫一声都没有。
此时,百里重阳的泪下来了。他没有办法不流泪。可是,他不怪乡亲们,也不怪百里仲阳,如果说他一定在怪谁,那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如果当初在老婆去世时,他睁眼睛看一看,也许,悲剧也不不产生;另一个则是百里清。这个孩子,太没有出息了,一点也比不上他的两个堂哥,一个堂弟。
百里仲阳有三个儿子,老大与老二都比百里清大,也只大一点点,他们一个高中毕业,一个中专毕业,都找到了好的工作,听说一年下来,也有近三万的收入,老三则比百里清小一点点,高中没有毕业,便去了G省打工,现在听说也是主管了,工资也不低,也有两千元一月的收入了。
所以,百里仲阳与百里重阳,虽是兄弟俩,而且百里重阳是大哥,可是在乡亲们的眼里,百里仲阳是一个人物,而百里重阳则什么都不是。特别是现在百里重阳,房子都没有了,借住在弟弟家里,更加让人看不起。
堂兄弟有四个,其中三个,提亲的人多得不得了,但是,却没有一个给百里清提亲的。
这些事情,百里重阳平时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因为他不敢去想,免得让自己伤感。可是,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问问他,给他拜拜年,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可是,这能怪谁呢?世情如此!现在有钱的都是大爷,没有钱的就是龟孙子。
百里重阳越想越伤感,他有一种冲动,一种想随妻而去的冲动。妻子去那里,是怕再给他们父子俩加重负担,而自己这么一去,是为了什么?怀念亡妻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十多年以前就该去了;是身体有病,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吗?好像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事。他找不到理由,也没有力气,不然的话,他真的去了。
百里清,是他一生的希望,可是这个希望,对于他来说,如同肥皀泡沫一样,在太阳光下五颜六色,好看得很,可是经风一吹,就消散于无形,连一丝的痕迹也不会留下。他发现,自己与百里清之间,好像有严重的代沟。
不止是他,甚至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感觉,百里清如同平原上的一座山,俯视着下面的一切,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百里清曾经是他的骄傲,而现在却是他的心病。
直到中午,还是没有人来看他,那些拜年的,陆陆续续都走完了,他那张小木门,就没有传来一声敲门声。百里重阳此时感觉得很饿,头痛得更厉害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好家伙,上面可以烫熟鸡蛋了。他又口干,水杯就放在床前的桌子上,离他的手,只有两尺来远,可是这两尺,对于他来说,却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如果此时有人进来,就好了,他一定会感激他一辈子。在中午的时候,他想。
过了两点以后,他的想法变了,“此时如果谁过来,我也许会说一声谢谢,也许,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五点以后,他的想法又变了,他此时恨恨地想:“这个时候,如果有谁进来,我一定会恨他一辈子!”
百里仲阳就是一个让他恨一辈子的人。他上午应酬完所有的拜年以后,下午应别人的邀请,去打了一阵麻将,到了晚饭时,他突然问二婶道:“孩他妈,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我哥出来?”二婶想了想,道:“好像没有呢!对于,大伢他们没有去吗?”于是她便将三个儿子叫着跟前,问道:“你们今天有没有去你伯伯家去拜年?”
三个儿子齐声道:“没有。”他们接着解释:“因为伯父房间门是关着的,我们怕他不在家,或者是睡着了,所以,没有去打扰他。”
百里仲阳想了想,道:“我哥一定出了事。昨夜我们请他过来一共过除夕,他没有来,看他的样子,有些伤感,在天黑时,他拿着一个酒瓶出去了,直到一点多才回来的,回来时,脚步有些轻了,也有些摇晃了,一定是喝多了。如果他今天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他一定会去看看我们的九叔的。”九叔是全村辈份最高的人,也是百里重阳兄弟俩的亲叔父,退休以前是中心小学的校长,后来调到镇上的初中去教语文。他退休以后,闲着没事,便学了儒教,学了一些法术,替人做做法事,打打官司,练练太极,搓搓麻将,日子过得也有声有色。
九叔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外出了,都吃了国家粮,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绝对是响当当的。九叔在当地的地位,比起村支书来,只高不低。有些事情,人家还不卖支书的帐,可是一见九叔去了,谁也不敢不给面子。
每年的年初一,百里重阳一定都要带着百里清去给九叔拜年的,在九叔家里,兄弟俩一定可以碰头,可是今年却没有。于是,百里仲阳断定,百里重阳一定有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他立即叫上三个儿子,一起去敲百里重阳的房门。时间正是六点,正是晚餐的时候。
百里重阳的门并没有关,只是随手带关一下,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们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房间内也没有点灯,一片暮气,与外面喜庆洋洋的场景一点也不配。
“哥,哥,你怎么了?”百里仲华焦急地喊,他一边喊,一边打开了灯。
百里重阳好不容易才睡着,他在睡之前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但愿这一睡,就别醒过来了,人生啊,多少的苦,他都受遍了,人生啊,多少的不公平,他也承受了,可是他受不了百里清的样子。
在他的眼里,百里清是一个忤逆的儿子,什么都不听自己的,早两年以前的读书事件就不谈了,一谈他就心痛,就是早几天,与翠翠的婚事,他都没有办法向翠翠开口。
翠翠,多好的姑娘啊,可不知怎么的,就不能入了儿子的法眼?一定要让他操心?现在他的手里虽然有了几个钱,但依百里清这样的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将自己的一切都赔进去的!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是古人云的,而不是现代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