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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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脊梁

尽管颛顼在巫神之事上使用了血腥的手段,同时,前面在第三章还说过他在对待女性问题上也采用了血腥手段,但颛顼帝本身不是一个血腥的人。他虽然跟少昊和昌意是两种类型的人,却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黄帝的性格,那就是用武力来办到其他手段办不到的事情,然后让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完美。不过相比之下,黄帝是在战争中使用武力,本来就无可厚非,颛顼将其利用到文化上,则开辟了后世道德杀人的先河。

颛顼出生于公元前2534年,在公元前2514年开始做君主,到公元前2437年也就是他98岁那年去世,一共在位78年。颛顼号高阳氏,屈原在《离骚》中说他是高阳氏的苗裔,也就是说他的祖先就是颛顼。而他成为君主之后,都城建立在今天濮阳东南的“帝丘”。

颛顼依靠在九黎族的血腥统治成就了他的名声,也帮助他登上了君主之位。而他登上君主之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继续完善并巩固黄帝传下的“礼法”。

颛顼的性格不仅跟少昊和昌意不同,跟黄帝也有所差异。黄帝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个性外向的人,这从他经常使用自己的败将做大臣就可以看出。黄帝富有热血,待人热情,拥有原始先民质朴的性格。而颛顼则富有学者气质,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颛顼最大的特色就是冷静,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受到感情和其他一切外部因素的干扰。也只有他这样的性格,才能开创道德吃人的先例,因为道德吃人的人未必冷血,却一定冷静,一定将感情因素排除在外,亲爹亲妈都能出卖。

不过颛顼还有第二个性格特征,那就是“疏通”,也就是能够全面地来考虑问题,从全局来权衡利弊。也正因为他有这个性格,才让他虽然是道德吃人的始作俑者,却还没有真正建立道德吃人的制度。他的一些制度虽然毫无道理,却还不至于从根本上推倒良性的道德。相反,跟黄帝发明“礼法”一样,在当时是一种必然,甚至受到普通民众的拥戴。

而颛顼拥有的这两个性格特征,正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产生的先决条件。跟黄帝朝的哲学差不多由集体智慧产生不同,颛顼朝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都打着颛顼个人的烙印。颛顼朝的治国哲学有五条:“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

所谓“养材以任地”,就是追求物质生产。可见颛顼在那时候一定知道了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性,将之排在第一位。这跟黄帝朝以农业立国和少昊朝以工农立国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而颛顼对其进行了哲学的总结,那就是无论手工业和农业,都是“养材”之业,都是用来发展生产的。同时,“养材”还不仅涵盖了手工业和农业,同时涵盖的还有世间的所有生产活动。而这中间,当然也包括从黄帝朝以来就非常重视的科技发展。颛顼深刻认识到,只有充分发展物质生产,才能够保证人类的生活需求和国家的建设需求。

而所谓“载时以象天”,则是对天文历法的进一步系统化。这是对黄帝朝“天地之纪,幽明之占”的继承。而对天文历法的注重,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气候气象天气的研究,这是最直接关系到当时人类生活的大事。其实颛顼朝之前,已经经历过天文学的发展,黄帝朝还制定了历法,但正是在颛顼朝,第一次明确了天文历法和气候气象天气的关系,这是一个创举。这说明颛顼朝的科技水平又向前发展了一大步。

以上两点都是物质文明层面的。而在精神层面,颛顼第一次提出了传统文化中“鬼神”的概念。如果我们研究上古传说,就会发现,黄帝之前,人们所尊为“天地”“祖宗”“巫神”,但此前的观念中还没有“鬼”的概念。正是颛顼朝第一次出现了“鬼”的概念。在我看来,颛顼的“鬼神论”是对黄帝朝的灵魂观的总结,是一种具体化。同时,“鬼神观”跟“修仙论”还有所区别。

在颛顼看来,“鬼”是人死之后暂时无依无靠的灵魂,而“神”则是人类通过自身的修炼而达到的高级形态,这里的“神”跟“修仙论”中的“仙”大概差不多。但“仙”是通过自身修行而飞升的,“神”则是通过“天地人”的意念而封号的。“修仙”要求合乎“天道”,“成神”则需要遵循“天意”。“天道”和“天意”,看似差不多,实际有着不同的内涵。“天道”是无形的规律,而“天意”则是有形的意愿和规则。“天道”是可以探索而不能塑造的,而“天意”是不能讨论但又可以塑造的。也就是说,“天道”需要人的理解,而“天意”不允许理解,只能执行。正是“天意”的出现,正式将人类从自然人演变为“思想的士兵”,根据“天意”的指示而冲锋。只不过“天意”的内容不断被新的统治者重新塑造而已。

有了以“天意”为基础的“鬼神观”,颛顼创造了“义”,“义”是一种无形的准则,存在于人的内心,在“天意”的指挥下由人进行自由选择。在“义”的指导下,人依旧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已经被打上了咒语的烙印。

有了“义”之后,颛顼又发明了“教化”。这是一个更加厉害的东西。在颛顼朝之前,上古的时代未必没有教育,但当时的教育都是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大约是依靠知识分子相互的传授,主要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黄帝朝的时候,出现了国家介入教育的雏形,也就是道德的官吏到各地进行道德管理。但真正国家介入教育,还是在颛顼朝的事情。颛顼之所以重视官办教育,我想跟他在九黎族的实践有关。尽管他在九黎族通过血腥的手段搞出一点政绩,使自己混上了君主的职位,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做给别人看的所谓“成功”,不但不是成功,反而是一个巨大的失败。现在他自己是君主了,只有普天之下的官员欺骗他,而他再也不需要去欺骗任何人,所以他当然会在心里检讨自己的失败。所以颛顼就得出了结论,单单依靠血腥,是推行不了道德的,如果要推行道德,还得发明一种叫做“教化”的东西。

“教化”跟“治气”密切相关。所谓“气”,就是风气,也就是老百姓的习惯。颛顼认为老百姓太“愚昧”,所以他们的习惯也是在“愚昧”的思想指导下而形成的。如果要打破他们“愚昧”的习惯,单单依靠血腥是不行的,必须要让他们自己认识到,自己那样做是不对的,如果老百姓从心底认同颛顼“聪明”的建议,那么颛顼也就成功了。只可惜颛顼领悟得太迟了,他最初的血腥让后世几千年的知识分子都在为他买单,因为有了先前的血腥,后来的教化必然受到抵制,而且是数千年最为顽固的抵制。

其实在颛顼领悟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成为一种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西方,“知识分子”向来意指那些以推动社会发展和精神发展为己任的人,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则在很多时候跟“得过且过”“蝇营狗苟”划上了等号。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可以叫做“文人”,只能是一个中性词,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所以跟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相比,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称谓早已不伦不类了。不过鲁迅曾经发明过一个词,叫做“脊梁”,用来形容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比较合适。

颛顼之所以是脊梁一般的知识分子,正因为经过他的领悟,他开始跟上天对着干,要寻找一种行得通的方式来推行他的思想。当然,在颛顼之前,黄帝也可以算一个,也许还有其他人。而颛顼之后,尧舜则将他的这种“脊梁”精神发展到极致。

所谓“脊梁”,总是以最犀利的思想去了解事物的本质,然后以最柔软的方式来将本质告诉别人,让别人可以接受。当然,在有的时候也会有激烈,但这种激烈以不伤害他人为度。

除了“教化”之外,颛顼还加强了祭祀制度的推行。自从黄帝发明祭祀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而就在这一百多年之间,很多人都对黄帝的祭祀制度有些抵制。一方面是因为黄帝使用了武力夺取天下;另外一方面是祭祀制度本身对各部落的巫术崇拜造成了冲击。“祭祀”的对象是祖先,也就是说,“祭祀”是一种对人的崇拜,有一种饮水思源的意味。而巫术则是对神的盲目崇拜,不相信人的力量。黄帝朝立朝以来,历经黄帝、少昊、昌意三代直到颛顼,一直都在进行观念的革命,也就是相信人不要相信神,但一直都是成功与失败同在。人与神,谁也吃不了谁,人和神的殿堂同在。

颛顼在这方面做的努力,一方面是加强风气的教化,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不遗余力地推动先进的“祖宗崇拜”,以之来代替过时的“神灵崇拜”。“祖宗崇拜”是一种对人的力量的张扬,否定了神的桎梏。

而颛顼在这方面也是一个称职的知识分子,他的足迹遍布天涯海角,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的教化就推行到哪里。“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这段话反映出来的,恰恰正是颛顼大力推行新道德的行动和结果。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就要去作为,而这正是古今“脊梁”一以贯之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