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分了天涯,你和我各走一半
现在宛娘让大龙上饭桌吃饭了。晚饭时,拿出一瓶酒,对大龙说:喝点不?
大龙说不喝。他现在拿定主意,吃饭都要留个心眼。
呸!小龙冷不防对着他的脸就唾一口。宛娘和宛老婆子就象没看到。
我想喝点呢。宛老婆子说。
你喝啥喝,晚上又该鹅叫了。别一口气上不来,憋死你!宛娘说。还真让她说着了,宛老婆子就是憋死的。
宛娘自酌自饮,还兴得唱起小曲来。大龙看着心里发毛,赶紧拿起没吃完的馒头走出家门。
春花开了,空气中都是花的香气。
大龙来到老橡树下,坐那慢慢地把剩下的馒头吃下。忽听得有什么声响,有一个人蹲在他面前。是梦里的心上的小雪,那张甜蜜的可人的脸儿。小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就像有绒毛温柔地在他心上扑打一下,他的心又甜又苦地扑腾起来。
你这几年去哪了?他们说你掉冰窟窿里了。小雪说。
我说实话你会信吗?大龙说。
我信。
大龙就从和大雄起冲突起说起,听得小雪一惊一咋的:真悬呀,你说你不落在江里,要是落在地上呢,还不得成了泥了。
姑娘小子玩烂脚丫!一帮小孩子看到两人说话就喊。
有孩子认出大龙,接着喊:小菜篮公!小菜篮公!
快回去吧。大龙说。你以后不要和我说话。
为什么?小雪问。
不为什么。大龙别过脸去,大颗泪水从他的眼中迸出。
哟,这花货还不死心呢,告诉你,米雪是我们家人了。大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闲汉。
胡说什么,谁是你家的人?小雪气愤地抗议。
昨天下的定,今天就不认账了,你许配我们家小贵了,装什么装!大雄说,他眼下面一片烧烫得疤疤瘌瘌,瞅着有点面目狰狞。哥几个,这小子连我的兄弟媳妇都敢调理你们说怎么办?
那还不是你说了算,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几个闲汉笑着。
你们想做什么?小雪大叫。娘,娘,大雄欺负我!
米柱正在附近闲逛,听见堂妹声音,马上走过来:怎么了老妹?
米雪见来了救兵,扬头看着大雄:你那么大个人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
他是小孩?大雄哈哈大笑,都长胡子了,还小孩呢。大龙你完了,让个小姑娘为你出头!那几个闲汉也笑起来。
米雪娘跑着过来,手还湿淋淋的全是水:怎么了小雪,谁欺负你了?
大雄说:看住你们家姑娘,收了我们家彩礼就得守妇道!头一摆:我们走。
大龙啊,你也回家吧。米雪娘说,拉着米雪的手就走。
大龙都不敢看米雪,怕让人看出他的不舍和眷恋。
当晚,躺在西下屋一角,大龙根本没法入睡。他只觉得心痛,却不能找出理由为什么心这么痛。空气中浓重的粪便味道还有潮湿的空气,一只大鹅走过来啄他一下,不知是亲热还是厌烦,可能多半还是厌烦。
忽然门一开一亮,一个人走了进来:大龙啊,你不是一直想上上屋去睡吗,走吧,去上屋睡吧。居然是宛娘,她醉醺醺地说。
大龙懒得理她,闭眼装睡。
宛娘站了一会,大概看到他在哪,就走了过来,站不稳一屁股坐下,砸在大龙的腿上。大龙哎哟一声坐了起来:娘,你这是做什么?
嘘——我不是你娘!宛娘说。你这个小花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来呀,我今天成全你!她拉住大龙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拉。
大龙吓得汗都出来了:娘,你疯了。扯动身体想站起来,不料死死地被宛娘箍住。
来吧,来吧,自小你就惦念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伸手就抄大龙的下路。大龙浑身颤抖,照着她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
哎哟!宛娘护疼松开了手。大龙趁机跳起来。娘,你喝醉了。
你个不要脸的花货,跟你爹一样是个伪君子!宛娘抚着胳膊,今天你依了我,咱还是好妈好儿子,今个儿你若不依我,我就对全村人说你调戏我。你看大家会对你怎么做!
大龙一看,这个疯婆子是不可理喻了,打开门就想逃,被那恶婆娘手急眼快一把捞回去。
还想跑,我看你往哪跑!大龙起劲地扑腾,屋子里鹅叫鸡飞,羊也大叫起来。
快起来,黄皮子来了!宛老婆子听西下屋不是好动静,抄起个镐把就冲出屋子,又拍拍上屋的窗,想叫起女儿壮胆。不料小龙被闹醒,一见身边没有娘,立时大哭起来。
宛老婆子也没及多想,大骂着:大龙你是个死人呢,这么大个动静你听不着?执镐把就往里冲。进了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影影看到一团黑影在地上滚,也不管是谁,反正没有自己要顾忌的人,抡镐把就往下砸,只听哎哟一声,有人背过气去。
大龙已经被宛娘压在身底,自觉断无生路,不料宛老婆子冲进来一镐把砸昏宛娘。这姥姥没白叫,大龙重生了似的从宛娘身下爬出。姥姥,是我。他说。
快去拿个火把,照照看这是谁?
是我娘。大龙说。
哎哟哎哟,快照照,看被我打死没。她想想就来了气,一棒子照大龙打去: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对你娘做什么了?大龙一躲,搅得满屋鹅叫鸡喧。一只鸡惊慌失措扑到宛老婆子身上,她连忙用手直扑楞。大龙瞅着机会来了,借机把她一推,撒腿跑了出去,半天才定下神来。
在村里转悠着,竟无处可去。
夜里繁星满天,大龙孤独地走出疙瘩村口,知道身后世界里,他是个多余的人。
三天后,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子出现在木须村的村口,他一屁股坐在大树下。三天水米没粘牙,大龙已经饿得没有一点力气了。那儿有一群小孩在玩,还有几个老人。
孩子你从哪来。有个老人问。
我从疙瘩村来。几个老人对看了一下,那挺远呢,得有一百多里路。你路过这儿,还是找人呢?
我找姜桃花。
那群小孩子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姜桃花?有个高点的孩回头大喊:一顿饭!找你妈的。
一顿饭?还有人叫这个名字?大龙正奇怪呢,只见一个五岁大的女孩,身后还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娃娃,艰难地从地上站起,看过来。
大龙一见那个女孩心就一动:这是他的妹妹,长得和二凤一模一样!
他急忙走过去:你妈是姜桃花?
那女孩点点头,你找我妈?
我是你哥,你大龙哥!大龙说,听说过我吗?女孩点点头:我领你去见我妈。
来,我背着你!大龙说。女孩扭捏起来:不用啊,你背不动我的。
大龙蹲下,说:上来吧,这样走得快些。
女孩爬下来。大龙站起就走。那群孩子起哄:嗷,一顿饭让人背喽。那女孩幸福得满脸通红。
大道上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一个男孩背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娃娃。这三个孩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孩子,笑闹着,仿佛护卫一般。
你还有个姐姐吧。大龙问。
没了。
怎么没了?
就是没了。
大龙心想这个妹妹大概脑子不太灵光,就问别的。你爹做什么的?
下地。
大龙一想,娘找了个种田的想必不太心甘。
下地。那女孩还说,还用脑袋磕了大龙一下,大龙这才意识到到地儿了。
蹲下一边让女孩下地,一边看着这个小小院落,心内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不能象一般孩子那样大声叫着娘跑进去,长这么大他从未撒过娇,也不会撒娇。
跟着女孩进去,只见两个小孩围着炉子正在忙活:那俩小孩一个四岁的样子,一个往大了说也就两岁。两个小人小手拍着什么东西啪地往炉盖子上一扣,一股淡淡的白烟腾起。大龙一看扣的东西明白了,这是在贴小饼啊。
只见叫一顿饭的女孩把背上的孩子放下,走上前去熟练地到面盆里抓起一把玉米糊,说:我来吧,你们闪开。那个小的听话闪开了,那个大点的说:拖油瓶,用不着你!
说啥呢!大龙一听,拉过那个大点的,你叫什么?她是你姐姐,你怎么能那么说她?
那孩子一看大龙黑黑的眼睛凶巴巴的,吓得哭了起来,扬起满是米糊的手就揉眼,一时弄得满脸粘粘糊糊。
你是谁?外面进来个村汉,一双大眼瞪得跟牛铃铛一般,敞着怀,露出胸口黑乎乎的毛。
我叫李大龙。大龙说。
啊,是你小子。那村汉看着炉盖上有小饼,也不管熟没熟,抠下一个都好象不怕烫,就那么吃下去了。那个是二岁大的孩子的杰作,他一见被爹吃了,立时也大哭起来。一时大的哭,小的叫,屋子里好不热闹。
村汉一个小饼下肚这才看着大龙忽然大叫:不对呀,你今年怎么也得有十五六了吧,怎么才这么高,喝桐油了吧?
喝啥?大龙心嘣嘣跳着。
喝桐油呗喝啥。贩狗的人都知道,不想让小狗长大个,就给它喝桐油,这样它永远都是小狗!
太残忍了,尤其残忍的是,大龙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他想起小时喝的那碗让他痛彻心扉的汤。
来,儿子。那村汉抱起几个月大的娃娃说:你妈不知又死哪去了,整天不着个家。
谁说我不着家!姜桃花从门外呼呼生风走了进来。
大龙看着母亲百感交集。多少年来,夜不能寐之际,他都设想见母亲的场景。母亲亲亲热热地搂着他,问他这些年过得可好,吃得可饱?他眼里闪着泪花向母亲迎去,母亲看着他,问:
这是谁?
李大龙,你儿子呀。那村汉说,他躺在炕头上,逗着儿子。
妈!大龙叫。姜桃花看着他,忽然一把扯过正在贴小饼的叫一顿饭的女孩,一个巴掌拍下去:整天四处撩骚,这会功夫你跑哪去了?
大龙站在当地,忽然浑身冰冷,从头凉到脚。撩骚?这是当地最难听的骂女人的话,通常是骂那种女人的。他的妹妹才五岁,外人也就罢了,怎么自己的娘这么骂。
女孩都不敢哭,只抽了两下,接着贴小饼。
你怎么来了?姜桃花一边对大龙说,一边从炉子上取下个小饼,呼呼吹起来,丝毫不管旁边大哭大叫的两小人,张口就咬下去。
别是有事吧?那村汉说,莫非秀才出事了?
你爹出事了?姜桃花问。
没,我爹很好。大龙说。
那你来干哈!姜桃花把炉盖上的小饼起开翻面,屋子里弥漫一股粮食香。大龙的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
来,吃饭了。姜桃花拿个筐,把那几个小饼装进去,往炕上一放,几个孩子立时跟过去。她也不瞅也不管,自己又专心贴小饼。贴着贴着,不耐烦起来,大叫:一顿饭,你跟过去干哈?过来贴小饼!
一顿饭连忙扔下手中的小饼,跑过来。
这个拖油瓶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的,随他那个秀才爹!村汉说。
你又没见过我爹你凭什么说他!大龙回道。
哟,这小东西,你瞅你那小老样,不大个小身子,还长着青年胡,哟,还有大嗓胡卢。整个一怪物!那村汉一边吃一边嘲笑道。
行了你,吃饭还堵不上你那个窟窿。姜桃花没好声气。
哟,你还长腰子了,跟我过你却跟前夫偷情,养这么个拖油瓶,你还有理了?村汉骂着跳下炕来举拳就打。
姜桃花也不是吃素的,她随手抄起个菜刀:来呀,不怕死的来呀,你今天敢动手我杀你全家,咱家同归于尽!
那村汉看看一地的小崽,悻悻地说:等哪天有功夫的,我好好收拾你!转身出去了。
大龙吃惊地看着娘,这是他的娘亲,却和陌生人并无一致。
姜桃花懒懒地说:你也吃吧,吃完回去吧。
二凤呢?大龙问。
死了。姜桃花淡淡地说。
大龙咬咬牙,一转身,离开了这户人家。这家人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哥哥——有人牵他的手,低头一看,是那个拖油瓶他的妹。
你怎么来了,回去吧。大龙说。
哥哥回去吧。那女孩说。天黑了,外面有狼。
大龙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他跑起来,跑到村口一下子坐在地上。千想万想和娘的会面竟是这样,大龙觉得天地间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哥,我给你拿的,你吃吧。女孩又追了上来,塞给他一个小饼。
大龙抹抹眼泪,说:哥不吃,你吃吧。
我还有,哥哥吃吧。
大龙看着她:你为什么叫一顿饭?大龙问她。她不吱声,垂下了双眼。
听着,你有名,你叫凤儿,叫三凤?记住了?
记住了,原来我叫凤,我叫三凤。女孩说。
哥给你讲个故事。大龙说,听好了。从前有个魔鬼叫扎思,总想着吃人。森林里住着哥俩,没有爹娘。
他们的爹娘呢?三凤问
死了。魔鬼扎思不敢吃哥哥,因为哥哥很强大,所以他就打妹妹的主意。一天他潜伏在森林边上,等早上哥哥阿倍倍外出打柴,就去吃妹妹。但是门从里面关上了,打不开。任他怎么叫都不开门。
他又潜伏在森林边上看晚上当哥的怎么进去。
只见阿倍倍回家在门前叫:阿倍倍的妹妹快开门,哥哥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
魔鬼学会了。第二天他也站到门前说:阿倍倍的妹妹快开门,哥哥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
那当妹妹的以为是哥哥,就把门打开了。魔鬼扎思跳进去就把她吃掉了。
呀,好可惜。凤儿说。
是,乱开门就是这下场。妹妹,以后你在家,任何外人来都不要开门好吗?
好的。三凤答。
大龙又说,妹妹,你是女孩,对于女孩来说,你的衣服就是家门,谁要打开你也不给开好吗?
好的。三凤答。
你再重复一遍我说的话。
我是女孩我的衣服就是我的门,谁来也不能打开。
好妹,真聪明。
大龙一看天色已晚,咬牙站起身说:走吧,我送你回去。拉住妹妹的手,往村里走去。
爹对你好不好?大龙问。
他好干净脚尖。
什么干净脚尖?大龙没听明白。
就是用脚卷我,嫌我碍事。
一股火直冲大龙的脑门。妈妈看到了吗?他卷你的时候,疼不疼?
妈妈才不管哩。再说也不太疼,我躲着别碍事就行了。
到了家门口,大龙说,你进去吧。你跟爹爹说,再敢拿凤儿干净脚尖哥不会放过他!让他小心点!
好。三凤扬扬手闪进院子。
你这个骚丫头又骚了哪去了?灶膛都满了,不掏等什么?明天升不了火饿死你!屋内姜桃花大嗓门一直传到外面。
夜色朦胧中大龙走出木须村,知道身后世界里,他更是个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