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早已是冰雪消融,春暖大地了,而远在西北,靠近北汉的伊州军营却还是漫天的风霜。如刀一般的北方卷着黄沙吹得插在城墙上的旗子猎猎作响,好像是一只不断呜咽渴望自由,却被困住的野兽。
新增的兵士已经开始投入训练,和那些早就在这片贫瘠但又重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的老兵一起。
军队的厨师把饭菜都做好了,士兵们在吃饭前不得不将饭菜表面刮进去的砂粒以及泥土给细心地耙掉,但耙掉一层,又有风沙紧接着扑过来,盖上一层。
“哎……我怎么不好好在老家呆着,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受苦呢?”一个新进的年轻士兵边吃着饭边抱怨。
“还不是因为家里穷,这样可以不用交税,还可以有点饷银。”旁边年龄稍大的士兵搭腔道。
“听说陛下把京城周围的行宫都开放了,我们没法去瞅一眼……”
“得了吧,那种地方是给我们穷人去的吗?进去一次得几两银子,我们每月饷银才多少个铜板?手指头都数的清。”又有一个粗壮的大汉参与进话题来。
“听说这个月的饷银要比上个月少一点。”年轻的士兵说道。
这个消息在士兵中炸开了锅,纷纷问道那个年轻的士兵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一熟人在参军那里做书记,从那里听到的。”
书记是专门掌管士兵的奖惩以及饷银的,从那儿得到的消息八成没有错。
那个粗壮的大汉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摔,愤恨地说道:“我X,老子来这里就指着那几个饷银来养活家里,就这么一点钱还克扣,还有没有王法。”
其他的士兵也在交头接耳,他们还没有这种胆量像那个粗壮的士兵那样公开叫嚣。
“王法?”年轻的士兵冷笑一下,说道:“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王法?王法还不都是在那些当官的手上,他们想克扣就克扣,我们能有其他的办法吗?”
“老子要去找指挥官说去。”粗壮的大汉怒气冲天地往外走,其他士兵都拦住他,因为这个指挥官穷凶极恶,若是让他知道休息时分在讨论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题,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你们这群龟孙子就知道忍,那些当官的每天吃酒喝肉,我们在这里吃沙子。说是北汉要来打我们,我们才来参军。可现在边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打屁啊。还训练什么?训练来训练去,结果把饷银给训练没了?你们不觉得窝囊?”粗壮的士兵话一出,其他的士兵都闭口不言。
他们心中也很苦,只是不敢当众说出来。
“我也和你一起去找指挥官理论,我就不信讨不出个说法。”那个年轻的士兵打破了沉默,也跟着那个粗壮的士兵往外走。
“对,我也去,还克扣饷银,这日子真的没发过了。”又有一个士兵说道。
这些话就像瘟疫一样在整个军营蔓延,继而,几乎所有的士兵,尤其是新增兵士,都往指挥官那儿走去,如同潮水一般把整个军营给掩盖了。
又是夜凉如水的一个晚上,京城钱府中还亮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烛灯。
“大人,事情已经办妥。”
钱易行拈着毛笔的笔尖,拔下几根毫毛,眯着眼睛看着半跪在地的黑衣人,问道:“办妥了是什么意思?”
“暗中混入新招募士兵中的两个人以克扣饷银为由,带着大量士兵在指挥官营帐前闹事,刚传来的消息是他们把指挥官、参军都绑了起来,企图向伊州州官提出增加饷银的要求。”
“哦?哗变了?”钱易行嘿然说道。
“大人,下面该怎么办?”
“告诉那些州官,不要答应那些士兵的要求,拖着就行。先让州官不用向皇帝报告,等事情无法收拾时再说。”
“是。”
“把这个消息散布到其他的军营,最好是也潜伏几个人,这样好有个带头的。”
“明白。”黑衣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赵墨啊赵墨,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说不定会不计前嫌地帮你解决这个问题。”钱易行得意地笑了出声。
赵墨还在为春试的事伤脑筋,如果主考官不换的话,他肯定培养不出自己的势力出来,可问题是,就算主考官被他弄走了,现在他手边也没有信得过人可以去顶替,总不可能叫师兄蒋少辉去吧。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赵墨只好放弃了。
“就算暂时不能培养势力,好歹也让身边多个帮手吧。现在师兄不好重用,怕引人怀疑;御史台那边人手奇缺,无法调人到我这儿来;李如忠那边多是武将。”赵墨想了一会:“看来想一下压倒钱易行的势力是不可能了,只能慢慢的来。”
他想起上次在贺隆楼遇到的朱越文,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上一面。
柳雀街已经归于沉寂,多数酒店和客栈都紧闭着大门,不过有希客栈还敞开着。
赵墨向那个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小二打听到朱越文的房间,便径直走了上去。
朱越文的房间还亮着微微的烛光,不但是他的房间,赵墨一路找来,许多房间都还没有把蜡烛熄掉。想来都是赶考的士子,趁着还有一段时间备考,早早睡觉不如多看点书。
赵墨敲了几下门,朱越文开门后望着门口的赵墨,惊讶地说道:“赵兄这么晚来有何事?”
“没啥事,晚上睡不着,尤其是听到朱兄你白天所说的,总是思前想后,想讨教一下。”赵墨颇为恭敬地说道。
“赵兄见笑了,只是有感而发,谈不上讨教。”朱越文微笑着说道。
“朱兄难道真的认为陛下开放行宫给商人之事是正确的吗?”赵墨小心翼翼地问道。
朝堂上那些大臣的反对之声让他有点消沉,他急需找一个局外人来得到肯定,所以用很期盼的眼神看着朱越文。
“这件事啊,当时在酒楼见那个姓刘的对待春试颇为不敬,所以用此事教训一下他。”
赵墨大为失望,心里想着朱越文会大力支持,原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你的意思是,也觉得开放行宫只是不妥?”赵墨有点生气地问道。
朱越文看着黄豆般的烛火,思考了一阵,严肃地说道:“谈不上不妥。白天也说了,陛下用此种方法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只能解燃眉之急而已。”
“此话怎讲?”赵墨急切地问道。
“说是由于增兵三州导致国库空虚,但你想过没有,先祖在平定西狼国、东夷国的时候,兵力雄厚程度不是当朝可以比拟的,而先皇时期进行过大规模的裁军行动,兵力削弱了将近一半。况且从贺国开国之初到现在,士兵的饷银未曾增加过。可到了现在,只是新招募了几万士兵而已,国库就难以为继,要知道现在贺国兵力相对于先祖时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朱越文有些忧伤地说道。
“这些……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先祖曾是征东夷的随军主簿,专门记录战事情况。所以对当时的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赵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朝廷贪官之多,好比繁星。”
朱越文抿嘴笑了笑,说道:“赵兄并没有把握住根本。贪官的确可恶,也该杀,可就算天下都是两袖清风的清官,国库照样不能长久支撑。”
赵墨看着眼前这个白面书生,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包含着很深的含义。
“开放行宫之事固然能补充国库,但商人心情不定,对于这种需要大肆花钱的东西他们确实也舍得,只是容易让他们感到腻味。等到他们腻了,就会抛弃那些代表了天子威仪的地方,因为他们已经享受过,感觉过了。到时,国库又会瘪下去,难道又得再次裁兵吗?”朱越文见赵墨不说话,便嗤笑了一下,说道。
“哦?朱兄有办法让国库永远都是满的?”赵墨用极其怀疑的语气问道。
“当年先皇听信谗言,说是为了不让邻国犯边,不但每年给他们岁钱,还关闭了大部分的贸易,导致去邻国的路都被野草覆盖。而那些逐利的商人看到这个巨大的生财之道被朝廷抛弃,自是喜不自胜。所以近些年即便道路再艰险,铤而走险的商人越来越多,这些商人最终成了巨富。朝廷贬低商人身份,却不想用这种缘木求鱼的方法成全了他们。”朱越文说得抑扬顿挫,继续道:“若是我身在朝中,定会力劝陛下修整通往邻国之路,开放贸易,这样才不会让国库有后顾之忧。”
赵墨听得热血沸腾,似乎金光熠熠的国库就在自己的眼前。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朱越文弄到他身边去。虽然他没法左右春试的大局,但只是要让一个人位列榜中,赵墨自信能做到。
天色已深,朱越文意犹未尽,而赵墨却不能再待下去,只得道了声别,像蝙蝠一般遁入黑暗回到了流翠宫中。
赵墨睡了十多天的好觉,连梦都格外的美好。只是这种美好马上被一封加急情报给破灭了。
“什么?庭州、伊州的士兵哗变?”赵墨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毛边纸,纸上的每个字都写得潇洒飘逸,丝毫没有任何紧急顿涩的笔锋,只是把这些字凑在一起后就不显得那么潇洒了。
赵墨扶起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的驿站送信员,紧张地问道:“现在哗变的情况如何了?”
“报告陛下,我只是听说庭州和伊州的士兵闹得很凶,其他的情况并不知情。”送信员老实地回答道。
赵墨也知道问他没用,毕竟只是驿站中的人。
信上明确写了,那些士兵觉得训练环境恶劣,比如饮食、住宿之类的,要求增加饷银以及其他待遇,还有一条就是希望朝廷的人给个交代,为什么北汉那边风平浪静,而他们每天辛辛苦苦地训练到底是为了什么。
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其实贺国对士兵的待遇算是不错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很多年轻人想去参军。若真的答应他们增加饷银,那全国所有的士兵的饷银都会应声上涨,国库绝对会跟不上。
“为什么以前在那里的老兵没有哗变过,而新招募的士兵一到那里,新老士兵都跟着闹腾呢?”赵墨暗自怀疑。
当赵墨还在思索之中时,李如忠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流翠宫。
“这是怎么回事?”赵墨把情报摔到了李如忠身上,冷冷地问道。
李如忠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复道:“陛下,此是蹊跷。”
“有何蹊跷之处?”
“我在几天前隐约听到过这个消息,便派人过去调查。派过去的人说,那些新招募的士兵都被派去前营阵地训练,我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不对劲。前营阵地一般只用来短时间驻扎征伐的兵将,从未听说用来训练过,那里环境毕竟是极其恶劣,不适合长时间训练。而且我还打听到,他们吃的东西,用的东西都十分的差。拿到手的饷银也少于朝廷所规定。”李如忠沉重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的?”
“是。”
赵墨双手抱胸,走了几步,说道:“我倒是很相信你,只怕朝廷那些人不会相信你。”
“我去跟他们说,这都是事实。”李如忠坚毅地说道。
“你去怕是不合适,他们肯定会说这都是你全权负责的,即便出了问题也都是你监管不力,用人不当。然后总结来总结去,最后的结论八九不离十是如果没派兵过去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事。到时,怕你是难以呆在朝堂之上了。”
李如忠沉默不语。
“陛下,众大臣都在仁智殿,请您过去看一下。”周驰进来报告,暗中瞅了一眼沉默地李如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