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晓劲
1.电话响的时候,秋生正在家里宴请老乡刘姐一家人吃饭,妻子秀英正在厨房里忙着做自己最拿手的那道菜,就是具有家乡特色的红烧肉。秋生放下已经端在手里的杯子,急忙跑过去抓起电话。
是秋生吗?一个十分熟悉的乡音传了过来。
是的,请问你是哪个?
我是许家洼的海军,你还记得我吗?秋生的脑子略微闪了闪,一个墩实、皮肤有些黑的中年汉子的相貌立刻就清晰的立在秋生的面前。秋生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良的预感。
记得,记得,海军哥有什么事吗?秋生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一些的问。
电话里有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才有了声音。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婶子就是秀英的妈生了急病,看样子是不行了……
你说什么?其实,秋生明明把对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可是,他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许海军有些不情愿似的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后,问,你们准备怎么着?回来么?秋生毫不犹豫的说,那还用问,肯定回去。秋生颤抖着把电话放下后,一个疑问立刻从脑海里划过,丈母娘到底得了什么急病,那么严重?哪有说不行就不行的?莫非是…….秋生稍微这么一想,脸一下子就变得刷白,两行泪水像闪电一样快速的划过了他的脸颊。刘姐惊疑地问出了什么事?秋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又响了。秋生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的整个身体已经跟电话铃声一起抖动起来,他有些极不情愿的抓起电话。
秋生,我婶子已经咽气了……
2.秀英把红烧肉端上桌子的时候,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但她并没有多想,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太爱多动脑筋的人,在家里面是,在外面也是。秀英不为奇怪地说:刘姐,李大哥快吃菜呀!怎么不吃啦?是我做得不好吗?刘姐应付的说哪儿的话?菜都做的好极了,因为做的太多的过,都吃不动了。刘姐这话到也有几分是真的,实话说,秀英做菜的确是有两下子的,别的不说,单就这盘具有家乡特色的红烧肉来说,几十户老乡中间,同样的肉,别人做出来的总觉得不如秀英做得地道,要么就是味道差一点,要么就是油腻腻的让人吃不下去。老乡们曾经半玩笑半当真地说,隔一段时间没有吃秀英做的红烧肉,心馋嘴也谗。可刘姐今天说什么也吃不下去眼前的红烧肉。见秀英一个劲的张罗,只好应差似的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见所有的人都不怎么吃,秀英推了一把秋生说,你今天怎么啦?也不说叫刘姐和李大哥他们吃菜?秋生的心里正云起云涌不知如何是好,经秀英这么一推,差点哭了出来。他之所以没有哭是因为刘姐刚才提醒过他,千万要先忍住,怎么也得让秀英吃一顿饱饭后才能慢慢告诉她,要不太突然了,万一她接受不了怎么办?秀英本来就有高血压的毛病,何况还有几千里的路程要赶,坐车本身就累,心里又急,如果再饿着肚子,即使再好的身体也会熬不住的,非折腾出病不可。
秋生先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说,我们都吃好了,你自己多吃点吧!来,你吃块肉,刘姐他们也不是外人,是不会客气的,你先慢慢的吃,我过去找点东西。
秋生来到房间,眼泪终于忍不住下来了,他也并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可今天却怎么也止不住哗哗而淌的泪水。他没有专门坐下来哭,因为他要赶快准备换洗的衣物和洗涮的用具。此时此刻,尽管秋生只是一个做女婿的,但是他却真的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一下飞到丈母娘的家,不仅仅是为了见丈母娘最后一面,他更急于想知道,刚刚60多岁,向来还算身康体健的丈母娘为什么会突然得急病?究竟得了什么急病?又为什么会死的那么快?
向来就性急的他,其实刚才在电话里就已经疑惑的问过许海军,他说,前天我刚给她打过电话,明明是好好的,怎么能说没有了就没有了?许海军当然听出了秋生的话里有弦外音,赶紧说,我婶子的确是得了急病去的,因为去的太快,还来不及送医院就已经咽气了。秋生更加疑惑的问什么病能那么快?为什么连医院都不送?许海军说自己不是医生也不懂,还真说不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秋生就有些不满的说,你叫秀英的哥哥或弟弟来接电话。许海军说现在不可能的了。他说你出去的早,或许你不懂得家乡的风俗,只要家里有人亡故后,他的家人在七天内是不能进别人家的门的,他们无法过来接电话,再说接不接电话的也无所谓,反正你们也是要回来的,等你们回来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秋生天生就是一个急性子,想知道的事情,真是一刻也不想等。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前天还是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说个死就死了呢?除非她真的是……他明明不愿意想那个“除非”,可那个“除非”却硬要往他的脑子里钻。他琢磨来琢磨去的,要说以往那个“除非”还有可能,可今年应该不可能呀?他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前天在电话里的情景,他给丈母娘打电话的目的一是拜年,二是跟丈母娘聊聊天。记得当时他在电话里问丈母娘今年的年过的可好吗?丈母娘少有的笑声朗朗的说,我就知道你总是惦记着,早就想告诉你,可家里又没有个电话,几天就在等着你们来电话好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年的年过得可真不赖,比往年要强的多。不容秋生问,丈母娘就明显有些激动的说,老大家不仅破天荒的给了米和面,还给了二斤肉,几斤豆腐和一些小菜。老二家也比往年给的多一些,每样东西加在一起真不少,一共有五斤肉,七八斤豆腐,还有大块的炸鱼什么的,你说我一个老婆子哪儿吃得完这么多的东西?看着还真发愁,你们也不回来帮忙吃,做梦也没有想要这么多的东西,已经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什么年不年,节不节的,本来有口饭吃就是好的,一下有这么多的东西真是还有些发愁吃不完。这一下子吃的有了,钱也有了,真是百事都不愁了,你说这年过得好不好?秋生的确很开心的说那的确是好,可您手里还有钱用吗?秋生的话让丈母娘有些急,一连说了几声有、有、有。接着像数萝卜下锅似的说,这些年有你们的照应,总在给钱,给了那么多的钱,我哪里花的完?都攒着哩!我正想告诉你们,你哥他们已经改变了,往后你们就不需要总把我这没用的老婆子记在心里了,让你老记着我,我心里都过意不去,这么多年来,你不仅比他们弟兄们操的心多,就是花费上他们弟兄们加起来也没有你花费的一个零头。我是总在别人跟前说,怪我没能力,尽养了几个没有用的儿子。别人却说我有福气,有一个比一群儿子还要强百倍的女婿。我总觉得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就是拖累你们一天……
秋生是用笑声打断丈母娘的话的,他说,您老怎么那么说呢?儿子、女婿不都是您的后人吗?您生养秀英的时候,不是一样也付出辛苦了吗?既然同样付出了辛苦,理所当然的就应该得到回报。再说,您不刚60多岁吗?日子还长着哩!我们虽然离的远,您需要什么,缺些什么,您就尽管说,让秀英多给点钱,请翠凤去给您买,您不是总说老二家的翠凤比玉英强的多吗?丈母娘说,是的、是的,那些年要不是老二家的总给口粮给油的,我恐怕早就不死也上街要饭去了。
丈母娘的话让秋生的心里好一阵惭愧。他说那不都怪您老不早说吗?当然也怪我们做晚辈的没有尽到孝心,对您关心的不够,让你吃苦了,如果您要早点说出来,或者是我们早些知道您当时的真实情况,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呢?丈母娘说,过去就过去了,这不现在都好了,其实,我也不计较老大他们给我多少,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碗米,是个心意就知足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外人知道,我也不是白养了儿子一场,起码面子上也说得过去。再说,本来就有儿子的,为么事不指望儿子,偏偏总指望女婿养,给姑娘增加负担不说,面子上耶说不过去。再说每每想起秀英,我心里也惭愧,真正一群后人当中,我是最对不起秀英的……秋生知道丈母娘向来就是越说话越多,话也是越拉越长,说着说着就又要把过去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说,毕竟是大过年的,又是在别人家里接电话,说多了让外人听见也不好,秋生只好以别人有事叫他为借口结束了那个通话。
当时秋生从办公室回家,把跟丈母娘打电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秀英时,秀英也格外激动地说,这可真让我高兴了,我哥我嫂总算是开窍了、想通了,终于有所改变了。刚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她就又叹出一口长长地气说,要说起来我妈她的确是对不起我。秋生赶紧打住秀英的话说,算了、算了,大过年的,说些高兴的事吧!再说,哪有后人还总计较老人的不是的?无论怎么说,她生养了你,她就对你有恩,你就应该报答她……
现在想起来,秋生要是知道那个电话就是跟丈母娘的最后一次通话,说什么也要多说一些话,无论丈母娘想说什么,他都会耐心的听着她说,陪着她说,直到她说的不想说为止。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迟了。秋生不停的想起过去跟丈母娘有关的一幕幕,心里不由得自己格外的悲伤。公平地说,丈母娘虽然有重男轻女的旧思想,结婚前,尽管对唯一的姑娘秀英并不怎么好,可是,一直对他这个女婿却是格外的好。虽说丈母娘家条件一直很差,但丈母娘每次对他的款待绝对是真正的倾其所有,使出百分之二百努力来把他当贵宾一样的招待。虽说秋生从来就不计较在别人家吃什么,但秋生特感动丈母娘为他倾其所有的那种真心实意的场面,让他心中有一种特别被别人重视的惬意,还有就是男人的那种虚荣的面子。
想当初,别人给他和秀英做媒的时候,尽管高挑、细腰、皮肤白净的秀英也算得上有几分的漂亮,但他却并没有真正从心里看上秀英。那时的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英俊十足的帅小伙。记得那时电影《小花》刚上演,许多人看了电影后都说他就是那个走下银幕的唐国强。秋生在排成队的姑娘堆里选中了秀英,就是因为看好了这一家人的本分、善良和厚道。丈母娘的那份实在,的确是少见的很,按正常规律来说,一般的人总是要向着自己家里人说话的,即使明知道自家里人果真不如别人,也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为其贴花抹金,可丈母娘却不是那样。听说当时媒人上门给秀英和他做媒的时候,丈母娘十分高兴地说,要说这门亲事的确是好,能成的话,那可真是我家祖上积阴德了,让我们高攀了,可有一条就是,我家秀英配不上秋生,怕的是人家是不是能看得上?即使看上了也是委屈人家秋生了。媒人十分不解的说,瞧你这当妈的说的,我们秀英哪点差了?个是个,条是条的,浓眉大眼的又会说又能干的,十里八村的有几个姑娘能比的?丈母娘说,要说我家秀英长的也的确是不错,但公平的说,跟别人那是不用比,可要是跟秋生相比,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毕竟讲的是郎才女貌,可人家秋生的貌反倒胜过了秀英。这话传到秋生的耳朵里,秋生本是半信半疑,后来秀英自己也把她妈的话说出来了,秋生才彻底相信那是真的。秋生更从心里认可这一家人。因为自小就认识,对这一家人本来就是十分的了解,包括丈母娘以前怎么重男轻女的,他都一清二楚的。
别看秀英时不时总爱唠叨说她妈怎么、怎么对不起她,可秋生从来就没有计较过丈母娘的任何不是,相反,每当秀英念念不忘母亲曾经的不是时,他总是在安慰秀英的同时,还要为丈母娘据理力争,他说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妈也有她的难处,不让你上学读书,不是因为家里穷负担不起吗?再说那个时期,不是许多的女孩子都不怎么上学么?你妈总要让你干活,那不是因为你哥他们自小就懒,而你本来就勤快吗?秀英愤愤不平地说,哪怕她让我把初中读完,无论我再上不上高中,我都不会怪她。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让我哥考大学,硬是复读了三次,可结果还是没有考上。还有建国、建社学习都那么差,却都能把初中读完,惟独我就不能读?要知道连老师当时都说我是读书的好苗子,只要努力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可我妈她总是一开口就说,读什么读?女娃家的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终究是人家的人,读那么多的书,还不是给别人家做了好事?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哭着求她的吗?我跟她说只要能让我上学,哪怕书费、学费我都自己想办法去解决,不要她管,可她还是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吧,还要一直的打我,后来甚至拿剪子剪烂了我最心爱的那个格子布的书包。你能猜到我当时在心里想什么吗?我曾经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再也不叫她妈,叫她是老巫婆。
话虽是那么说,秀英从来也没有真的叫她妈是老巫婆,照样叫妈。她虽然嘴里在说永远不惦记她妈,其实心里却十分的担心和牵挂她妈,毕竟父亲去的早,母亲虽然脾气犟一些,但本性太老实,哥哥和兄弟们又都随了母亲,老实的要命。放在早些年,老实一些或许是好事,避免在外面惹是生非,给家里添麻烦,可现在是不行了,老实就意味着傻,尤其是他们各自成家以后,家里都由媳妇说了算,这也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可毕竟牵扯到了母亲的养老问题,秀英就不能不为哥哥弟弟们的老实而生气。
养儿防老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前些年,秀英的娘在家居然到了上儿子家门讨要月供粮的份上,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儿子也想给,媳妇玉英说什么也不准给。闹到最后,玉英动辄以寻死做威胁。秀英的娘只好宁愿自己每天少吃一顿饭,再也不敢轻易向她们要任何的东西了。用丈母娘的话说,就是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让儿子作难。最让人心疼的是丈母娘还一直不愿意把这事说出来,理由是说出去让外人知道了伤了儿子的面子,也伤了自己的面子。
令秋生和秀英有些安慰的就是,多亏有个二弟媳翠凤,在老大老三都不管的情况下,翠凤却一直坚持着给粮给油的,总算是不至于让老娘饿死。这些事情,秋生他们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离家太远,加上那些年秋生他们也确实混得不尽人意,几年也不回家去一趟,那些年村里还没有装电话,彼此间一直都是靠写信互报个平安,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而自从秋生那年回去知道了实情以后,秋生就毫不犹豫的每年给丈母娘尽可能的多寄些钱过去。毕竟自己的条件明摆在那里,因此,连秀英都有些过意不去地劝秋生是不是少给点。因为秋生的单位一直效益不太好,秀英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两个孩子都在上学,还要靠租房过日子,日子过得本来就紧张,如此以来,更是加重了不少的负担。可是秋生总是说,宁愿自己多吃些苦,每天少吃一顿饭也不能让老人在家里没有饭吃,良心上过不去不说,外人也会看笑话,到头来谁都没有一点面子。这些年,秋生比照家里的生活水平给丈母娘寄钱,保证她在别人都不管的情况下也能够吃够喝、够花够用。秀英曾经说,我们现在过的也这么艰难,现在少给点,等我们将来日子混的好了再多给些也不迟。秋生当时只是笑了笑,照样是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他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能给的时候还是多给点吧,免得将来后悔。
秋生现在越想心里面是越难受,越想越后悔。他想,要早知道老人这么快就去了的话,为什么那些年就不再多给些钱呢?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以后真是想给也无处给了。
3.秀英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到进嘴里的时候,秋生拎着旅行箱走出了房间。秀英满脸惊讶地问,你要干什么去?秋生还没有开口,刘姐先说话了。刘姐说,秀英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可别着急,是千万、千万不能着急的。刘姐咽了口唾沫,说,事情是这样的,刚才你娘家来电话了,说是你妈生病了,打电话的人只是说病来得很急,但没有说出是什么病,你们快回老家去吧,把孩子交给我就行了。秀英本来就很白的脸,唰的一下就变得像漂过的白纸一样,惨白、惨白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临出门时秀英突然像想起点什么似的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都朝家里跑什么,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说吧,省的把钱都扔在铁路上。秋生有些无奈的说,你就赶紧走吧,不管什么情况我们也该回去看看了……
自从出了门秀英就一直不停的在问,我妈到底怎么样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秋生一直推说当时确实因为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多问,只知道是急症。那送医院去了么?秋生说不知道。秀英有些愤愤地说,他们肯定不会送我妈到医院的,他们是不会为她花钱的。你带钱了吗?带的多不多?他们不送我们可要送。我妈本来就有高血压的毛病,要是一般的病还好说些,万一要是个脑溢血什么的可就真是不好了,那样她的罪就要受的大了。秋生不知道该说什么,搪塞秀英说估计不会吧!
你想啊,能动的时候都没有人管,要是躺在那里吃喝拉撒的要人伺候,哪个会管她?秀英一边说着,眼泪就像那断线的珠子一样哗啦啦的流着。没有半点它法的秋生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像你妈那么善良老实,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的亏心事的人,老天爷是不会惩罚她的,要么让她健康的活着,要么就是让她闭上眼睛就咽气。
秀英一路上都无法让眼泪止住不流。她在不停的想着她妈的一生,越想就越想哭。她努力的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几十年来发生在她和母亲身上的每一件事,此时的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母亲对她曾经的不是,满脑子里只有母亲对她的好,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她七岁的那一年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家里还是奶奶当家,那天亲戚来串门,带来一包饼干。奶奶把饼干分给哥哥和弟弟吃,连刚刚半岁,还根本就不会吃东西的三弟手里也塞了一块,可任凭秀英眼巴巴地看着奶奶的手,跟着奶奶走进走出的,奶奶就是不给她。不给也就算了,奶奶还大声的吼她,说一个女娃娃家,那么谗嘴干什么?馋也没有用,就是不给你吃。刚好从地里回来的母亲看到了这一幕,向来在奶奶跟前逆来顺受的母亲第一次跟奶奶吵了一架。母亲说,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孩子,您哪怕只给她半块,也不能让她眼巴巴的干看着,她毕竟也是你的孙女,也不是哪个从外面捡来的野娃?母亲的话激怒了奶奶。奶奶不依不饶的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要死要活的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的没完没了。最后,母亲不得不给奶奶赔了一千个小心和不是,并且把秀英痛打了一顿,奶奶才从床上起来开始吃饭。当时,她虽说还小,但她已经体会到了当时母亲的无奈,因此,那时她不仅不计较母亲对她下手有多么的狠和重,反到从心里替母亲难过。
前年的冬天,她因为有事回了一趟老家,临走的当天早上,母亲背着一床十斤重的新棉被,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赶到自己家里送给她,说昨天才请人赶着做好的,北方天气冷,被子大点也暖和些。当时,她以为母亲是自己买的棉花做的被子,花了钱不说,又想着母亲还不知多早就起床了走过来,心里本来是十分的心疼母亲,但嘴上却不停的埋怨母亲,生气的说,我在那里有多少被子不会买,还要您买?累了您不说,还要累我几千里路提来拎去的。母亲怯怯地说,不是买的,这些棉花都是我这几年来从别人收完棉花的地里捡的别人落下的,早就想给你做一床大点的被子,攒了几年直到今年才总算攒够了,正好你又回来了,我就赶紧找人做好送来了。你别看是捡的东西,但都是好棉花,都是我再三仔细的挑选过的……
当时,她的眼泪就忍不住的出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掂量了那棉被的重量,想着母亲为了攒成这床被子,爬过了多少山岭,迈过了多少沟坎?踏平了多少田埂?还不知道摔过了多少跤?手里就像是拎着一座山一样的沉。尽管,她后来一次又一次的给了母亲那床被子几倍的钱,但是,始终觉得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用钱的数量来衡量的。
尽管,秋生一再推辞说真不知道母亲到底怎样了,可秀英心里已经感觉到了母亲定是凶多吉少了。想一想,要不是到了非常的时刻,秋生是不可能抛下工作和孩子跟她一起回去的。秀英虽说平时不爱动脑筋,但是,她并不傻,她太了解秋生了,别看秋生对外人慷慨大方的不得了,实际上秋生不仅是一个对一切开销都精打细算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工作责任心非常强的人。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可能几千里路远专门陪她回来,既耽误工作,还要花一大笔的车费钱。这就只有一个解释,母亲可能是已经不在了,至少也是不行了。秀英当然舍不得母亲的离去,但是,她更清楚母亲活得并不轻松。尽管,近几年来有自己管一大部分,二弟媳再管一小部分,用母亲的话说她过的好的很,但是,秀英知道母亲心里并没有真正高兴和轻松过。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想母亲虽然老实一辈子,但也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她其实从内心深处并不想接受姑娘女婿的奉养,她一心想依靠的只是她的儿子,就像那时她常挂在嘴边的话说的一样,我这辈子还能指望你不成?要指望也只能指望我的儿子们。父母最想指望的是曾经因为被许多人夸为“神童”,好长一段时间都被母亲和父亲引为骄傲,并且曾经载满了他们希望和梦想的大儿子---许建军。当年,他们先是倾家荡产的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为参加了三次高考而落榜的建军谋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后来又是倾其所有的为建军娶媳妇,毫无怨言的为建军看孩子。毫不夸张地说,为了建军,父母几乎把整个家都掏空了。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建军给他们的回报是连想给她一斤粮食的家也当不了。秀英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母亲当年跟她起争执时曾经说过的话。母亲说,我的后半辈子是要靠我的儿子们的,哪里还能靠上你?你一个姑娘家的,嫁出去的女子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哪怕你将来混的家里面的钱需要用麻袋去装,用汽车去拖,我也不愿意沾上你的光。当时,秀英也是气愤愤地说,你就靠您的儿子去吧!您可要看清楚、靠得稳当一些,千万别靠歪了没有人帮您扶。母亲说,真要是混到那种地步的话,不用你说,我自己就会解决,大不了去买瓶敌敌畏。
母亲会不会是当真买了敌敌畏?秀英想到这里,心里似万箭穿心一样的痛起来,泪水更是像泄闸的水一样滚滚而流。秋生知道秀英心里的难受,并没有再刻意的去劝她。他想也好,毕竟已经离家越来越近了,事实马上就要呈现在眼前,让她提前有些个思想上的准备也好,省得到家突然见到她妈已死的场面,反到难以接受。秋生有意识的说,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
4.天刚亮,秋生他们下了火车,下了火车就直奔长途汽车站,正好赶上一班车正要出发。秋生他们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就上了班车。两个小时后,下了班车,已经能够远远地看到秀英娘家的大门时,秋生终于告诉了秀英她的母亲确实已经不在了。尽管秀英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悲痛异常,她立刻哭爹喊娘的号啕大哭起来,她的伤心让她到了无法迈步的程度。村里有人看见了,远远的就迎接了过来,几乎是几个人一起抬着她朝家走。进门的时候,秋生和秀英像商量好了似的置建军、建国和建家的招呼而不理。秀英一头扑在躺在铺板上的母亲身上,用手轻轻地抚摩母亲已经冰凉而又僵硬的脸,呼天抢地的哭喊着母亲。她一边哭她的娘怎么就这么命苦,竟然不等惟一的女儿回来送终,一边问,前天还是好好的,为什么说没了就没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玉英和翠凤看见秀英哭得是那么惊天动地,还有秀英不停的发问,也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有感而发或者是要应个场面,也跪到哪里去陪着一起哭。秋生毕竟是男人,虽然泪水在眼里打转转,但还是忍住了。再说,他更急于要知道丈母娘去世的真相和经过,明明前天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他一眼瞅见了那个许海军,就直奔他而去。
秋生把许海军叫到门外。他还没有开口许海军就先开了口。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说你千万别瞎想,你要还拿我当哥哥看,你就一定要相信我,我婶子的确是因突然的急病而去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婶子正跟丁婶她们几个老太太一起聊天,要说也的确是有点奇怪,婶子以前是从来就不爱跟别人坐在一起聊天的,这次确实是个例外,后来别人都猜想,她当时可能是太高兴了的原故,因为当时几个老太太都在一起说今年过年的事情,婶子似乎特别的激动,她当时有些兴奋地说她今年可是过了一个富裕年。她告诉丁婶她们几个,她今年过年有多少多少东西,说不仅有姑娘寄回的钱,还有媳妇给的东西也比往年多,尤其是老大家的不仅给她送了两斤肉还有粮油、豆腐、糍粑和小菜,还破天荒的请她去吃了一顿团圆饭,说着、说着,她就突然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当时吓坏了丁婶她们几个老太太,她们又是给她掐人中又是急急忙忙地找村里的医生。医生来了一看就说已经没得救了,已经没有脉相了,说可能是脑溢血或者是心肌梗死。人们都说婶子一辈子心地善良,种下了福音,说去就去了,既不拖累儿女们,自己也没有受罪,死时脸上还挂着笑。现在,你最好去劝劝秀英,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秋生看着许海军不像是说瞎话的样子。心里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又正好看见了丁婶,忙过去问丁婶。丁婶说的几乎跟许海军说的完全一样。丁婶还拉着他的手说,你妈是个有福气的人,活着有你们这么好的姑娘女婿,没有让她受罪,要死也是说个眼一闭就去了,既没有打针吃药,也没有动刀子做手术,割了这儿,挖掉那儿的,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啦!尤其是以前她也总爱跟我念叨说,这辈子,养儿算是白养了,可今年又不那么说了,一说起今年的年来就笑的合不拢嘴,她可真是高兴死的……
秋生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他就是有些想不明白,他虽然知道乐极生悲的典故,可就是没有想到这样的故事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这人怎么会真的因为高兴而死呢?再说了,他就不明白,这些年来,他给了丈母娘多少钱、多少东西,丈母娘也没怎么样过,怎么媳妇就给了她那么一点东西,竟然就高兴死了呢?秋生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知道秀英的心里还有疙瘩没解开。他走过去一边劝秀英再别哭,一边把他了解的老人去世的经过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建军本来从秋生他们进门的样子上就看出了问题,加上昨天许海军也告诉了他说,你妈去的太突然,可能秀英和秋生心里会有误会的。现在又从秀英的哭声里明显听出了秀英的话里有话。他赶紧过去跪在母亲的尸体前,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妈呀,儿子以前确实是对不起您,但已经知道错了,这不已经在改正么?我们本来是想越来越要好好孝敬您的,可您怎么就不给儿子机会呢?您这不给机会不要紧,偏偏又走的那么急,让妹妹和妹夫心里有疑问,您说,我们即使是再不孝顺,也不可能逼您走绝路哇,我的娘,这要是不说清楚的话,这罪名叫我们怎么担待的起,这一辈子又叫我们怎么抬头做人啊,我的妈…….
秀英本来听了秋生所说,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了。解开了疙瘩,心里面尽管照样悲伤,但比刚才要好受多了,可是,当她听到自己的哥哥在那里的哭诉自己的委屈时,心里面本来就有怨气,又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她把多年来积攒在心里的所有不满,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全数落了出来。她说,你现在也知道哭妈了,真难为你还知道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你的妈,你也不好好想一想,身为家里的老大,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是为父母尽过孝,还是为哪个兄弟姊妹出过力?你给弟弟妹妹们做的是什么榜样?带的是哪样的头?这么多年来,连几斤粮食都不给你的妈,亏你做的出,无论何人,即使是叫花子上门开了一场口,多少也是要给点的,可你们对自己的老娘居然连叫花子都不如,你们的良心究竟到哪里去了?让狗叼了吗?现在你们满意了吧,往后也没有人向你们讨粮食了,你们再也没有任何的负担了,可是,你们的心里真的能从此安静吗?现在知道哭了,哭什么?怕别人不知道,今年你们也给了老妈一点东西?觉得是委屈你了,你也怕受委屈?可你怎么就不摸着你的良心去好好想一想,妈这些年受的委屈,该有多少……?
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得出,秀英的话明着是在说哥哥,其实,是把话说的所有的人听的。放在以前,秀英是断不会这么说的,那是因为秋生经常就对秀英说,毕竟我们离的远,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哩,你妈在家里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话,我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关键的时候还是要指望你的哥哥嫂嫂兄弟和弟媳们,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得罪他们,不仅不能得罪他们还要尽量哄着让她们高兴。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至少让她们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或者是看在东西的面子上,也能对老娘好一些。因此,这些年来,秀英和秋生无论自己过得多么艰难,却总在不停的对所有的兄弟们施一些恩惠。就拿每次回家来说,不仅给侄子侄女们带衣服,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的给侄子、侄女们不少的压岁钱。这世上向来就是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无论是哥嫂还是弟弟、弟媳她们,可以拿母亲的话当耳旁风,但是,绝对要拿秋生和秀英的话当一回事。
现在却不同了,母亲已经不在了,秀英再也不会顾忌任何的东西了。秀英在那里一边哭一边数落出一大堆的不是,她数落完哥哥又数落三弟建家,老娘这辈子算是白养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老娘活着的时候,你没有为老人尽半分的孝,这死了,你的媳妇还连个面也不露一回,亏你小的时候吃老娘的奶一直吃到七岁,站在那里半人高时还要吃,你仔细去想一想,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秀英惟独没有数落建国。虽说建国也从来就不当家,但是他的媳妇翠凤确实做的相当的不错,也就没有理由再去说他。秀英的话虽然说的有些重,但都在理上。不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跟她较真,她的兄弟们反倒个个都跪到了母亲的跟前,人人涕泪纵横的纷纷责怪起自己的不是,哭喊着如何、如何的对不起自己的亲妈、亲娘。
秀英也觉得哭得确实是累了的时候,本家的二嫂云仙就过来劝秀英,说: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妹子还是要自己多注意一些身体,坐了一夜的火车本身就够劳累的,你现在又这般的怄气,铁打的身体也会受不了的。婶子已经躺在这里了,你要是再怄坏了身体,那可怎么办?再说,这些年你们也对得起婶子了,村里人哪个不夸你们,说你和秋生孝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儿们,她们平素总羡慕婶子,简直羡慕的要死,说婶子养你这么一个姑娘赛过别人养一群的儿女。她们看着你给婶子寄回来的毛衣和棉袄,都说婶子真有福气,前世烧高香了,不仅养了一个好女儿,而且还遇上了像秋生这样的好女婿。云仙一边说,一边顺势就把秀英拉了起来。有人递过来一杯水,秀英拿在手里喝了一口。秀英就开始问云仙,我妈走时是不是说过什么?有没有什么没了的心愿?我好替她了愿。云仙说,婶子确实走的太急,半句话也没有留下。秀英又问,母亲的后事该哪个管?是怎么安排的?云仙说,当年叔去世时,是你哥嫂负责的后事,现在婶子的后事就理所当然的应该归建国和建家承担。不过你放心,翠凤已经说了,一切都用新的,无论是寿衣鞋帽还是被褥都是买的新布新棉花,正在现场赶着做。秀英的心里总算是宽慰了不少。抬头看着自己多年不见的舅舅和舅妈也在场,本想过去只打个招呼,没想到一上去就拉着舅舅和舅妈的手又号啕大哭起来。秀英哭自己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娘舅和舅妈。舅舅和舅妈都一起劝说了秀英好半天,说他们都知道,这些年亏了有你和秋生管着,你妈不仅没有受罪,反到过得比一般的人还要强些。要怪只怪你妈没福气不能继续享你们的福了。现在她已经死了,你哭的要死要活的她已经不知道,你就不要再伤心,一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二是看看怎样把你妈的后事办得尽量圆满一些。
秋生是第一次见秀英的舅舅和舅妈。秋生说:做了您们十几年的外甥女婿,还是第一次相见,真对不起舅舅和舅妈。舅舅和舅妈都说,哪儿的话呢,的确是早想看看又能干又善良,且厚道的好外甥女婿,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舅妈拉着秋生的手赞不绝口的说,难怪我那幺妹子在世时总是夸你,今天,我亲眼看到了你,就知道她没有说半句的假话,真想不到我的秀英能摊上你这么个又好看又能干还又善良的好女婿。秋生说,自己毕竟年轻,好多事都不懂,在老人的后事上,如果舅舅和舅妈有什么要求的话,尽管说出来,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们多担待一些!舅舅舅妈都说,你们办事我们放心,知道你们会办好的,没有什么要求。
秋生正跟秀英的舅舅、舅妈拉着家常,许海军过来把他叫到门外。说有件事情要跟他商量。秋生问什么事?海军说事情是这样的,这次受秀英的哥哥嫂嫂和弟弟、弟媳们的委托,全盘负责婶子的后事。秋生非常客气地说那就辛苦哥哥了。海军说辛苦谈不上,既然他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就要尽量把这个事情办好一些,不说一点失误都没有,起码要尽量的减少失误。秋生故意夸张的说,单凭哥哥那诸葛亮一样的脑子,也不会出任何的失误。许海军很是受用的笑了笑,稍微做了一下停顿才说,现在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计划过,这个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秋生一听这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因为凭良心说,他还真的没有任何的计划过,虽然他不太清楚家乡的规矩,但他心里照样明白,好像丈母娘的丧事还轮不着他这个女婿来计划什么。许海军说可能你不怎么回来,你不太懂家乡的变化。现在这丧事有大办也有小办的。秋生有些好奇地问什么是大办?什么是小办?海军说,大办就是不仅要请阴阳先生选日子,还有请道士们来做几天几夜的法事道场,同时还要请一个土戏班子来唱戏,再请一个洋鼓洋号队来,吹吹打打的将死人送上山。小办就是叫道士过来简单的做一做法事,完事后将死人送上山下葬就行了。秋生想了想说,这个应该问建军、建国和建家他们才是的,究竟该大办还是小办,应该由他们当家作主才是对的,我只不过是个外姓人而已,哪里能在这里当家呢?许海军略微的迟疑了一下说:他们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他们肯定也从心里想为老人尽孝,办得风风光光的才好,可是他们没有那个能力啊!想撑也撑不起来那个面子。秋生总算听明白了,这与其说是跟他商量事,不与说是要他拿钱出来。秋生也确实这些年回来的少,对家乡的许多规矩,他还真是不太清楚。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回答许海军的话。他既没有说大办也没有说小办,只是说让我想想,跟秀英商量、商量再说吧!
许海军刚转身,一个长得膀粗腰圆的人就来到秋生跟前,上来就说,兄弟,这次你可得“破费”了。秋生看来人也认识,知道他叫许国胜。前些年穷的叮当响的时候,家里不仅连个凳子都没得坐,人瘦的那个皮包骨的模样,说夸张点就是连狼见了他都会发愁的那种,可最近几年听说他可是发大财了,他发财的方法很简单,就是靠一张嘴去吹,他既会吹唢呐,也会吹洋号,当然,也吹得一嘴的好口才。秋生一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一边故意夸大语气说,早就听说国胜哥发大财了,真是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你看你这腰粗的,怕是要把我包下了。许国胜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皮说:真是没办法,喝口凉水也长肉。
秋生本身跟许国胜并不是太熟,原本只是想应付两句话就算了,也就没有想跟他多说什么。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许国胜却拉住他说:兄弟,你看那事定下了吗?要是定好了,我们的人就要开始上来了。秋生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故意装作不知道的问,什么事定好了没有?许国胜肥厚的脸上显然很是有些失望的样子,本来就不大的两只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有些疑惑的问:他们真的没有跟你说?秋生佯装不解的问:说什么?许国胜像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说:事情是这样的,你看,也算是你的妈,就是我那婶子,这不是已经躺在那儿了吗?你也知道,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说句你别见怪的话,真是一点福都没有享受过,可没有想到的是这说个走就走了,还是那么的快。昨天,建军兄弟们找到我,说是想把婶子的后事办得热闹一些,也算是对老人有个弥补,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个土戏班子和鼓乐队,理所当然的要大力支持一下,都是当村的,也是我为婶子尽一份心,我的人本来昨天就要上来的,可他们都说要等你们回来再上也不迟,这不,就只等你一句话了。许国胜的话听在秋生的心里实在是很佩服,真想不到这人还有这么会说话的,明明是要让你拿钱出来给他,还要让你领他的人情。连向来就被人们公认为好口才的秋生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故意装糊涂的说,既然建军他们兄弟们都找你了,要给老人大办,那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好了,这事理所当然的是他们当家。国胜哥,你也是太高抬我了,其实你完全是没有必要问我的。说完再次转身要离开,但是,他的一只胳膊却被许国胜死死地拉住了,兄弟,你本来是个明白人,怎么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许国胜显然是有些急了,咽了一口唾沫,他才尽可能的减缓了语气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他们兄弟们都混得有些不尽人意,他们能拿什么出来给婶子大办呢?秋生本想说,他们不尽人意我也是不尽人意,既然都不尽人意,还说什么大办?思虑再三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很是客气地说,是这样啊?那我去找他们商量、商量再说,转身就十分果断地离开了许国胜。
5.秋生第一个把许建军叫到一个无人的房间里,要许建军实话实说,他的心里是想大办还是小办?许建军虽说聪明,但本性比较老实,加上他跟秋生既是郎舅又是同学的双层关系,他说,这个事情叫我怎么说呢?其实,从一开始他们提出来要大办时,我就一直在反对,因为我们兄弟三个,没有一个混出个模样的,条件都不好,不可能有钱去大操大办,挣那个面子。可他们说这事跟我无关也不要我管。我又说建国孩子还小,本身就过得很困难。建家又靠老丈人家过日子,本身日子也过得艰难,何况他根本就当不了半分钱的家,哪里会有钱来大办?可他们又说,钱的事既不要老二出也不要老三出,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掏这个钱。我一猜就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你。秋生觉得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我掏钱?建军说,因为我们村里人都说你在外面肯定是发财了,有的是钱。秋生更加奇怪地问,他们凭什么那么以为呢?建军说,他们见你每年给妈寄那么多钱过来,加上你们给妈买的都是上好的衣服和物品。另外,你们每次回来都那么大方的给孩子们这个五十那个一百的钱,别说是当村,就是十里八村的女婿,也是绝无仅有的,因此,他们早就认定你们肯定是发财了,有的是钱,要不然,哪里会那么大方的?
秋生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真没有想到人们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一个晚辈的本分,而为老人尽了一点责任,就被人们认为是有钱了,似乎这人该不该尽责任,不是在人心,而是在有没有钱?也就是说有钱才讲责任,无钱就可以把责任抛一边。
秋生略微的思考了一下对建军说,你不需要拐弯抹角,干脆说你到底希望妈的后事怎么办?建军稍微的想了想说,这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无论是哪个,肯定都想要个面子,如果能大办当然是好,毕竟,老人一辈子吃过太多的苦,活的不容易,若是能在她身后办得风光一些,也算是给她一些补偿,就是要多花不少的钱。
秋生两眼看了看建军,本想说,原来你也知道人要活张脸啦,可前些年,你们做的事,哪里还讲个什么脸?恐怕连屁股也丢尽了。但秋生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毕竟他也知道许建军也是极其的善良和忠厚,正是因为太老实厚道的原故,弄不过老婆玉英,才显得那么窝囊。秋生在很多的时候特别的能理解他,记得那年秋生曾经掏开心窝子的对建军说,你作为家里的老大,父母对你曾经付出的又最多,寄予的希望又最大,可到头来你们却带头连一粒粮食也不给的老人,不说下面的兄弟们怎么想?单说老人的心里怎么能够接受呢?要不我有一个主意,我每月给你30块钱,你再拿去以你的名义给的老人也行,买成粮食和用品给的老人也行,那样既能安慰老人的心,又能让弟妹们无话可说,你看怎么样?当时,许建军像被蛇咬了似的一脸惊慌地说,那怎么可以?别说我也知道你们在外混的也不容易,即使是你们当真在外混得好,我也不能做那样的事,自己没有能力养老人不说,还弄虚作假,这不是骗老人,实际上是在骗自己。你放心好了,老人本身就归我们养老和孝敬,我会慢慢说服你的嫂子的,肯定会给老人粮食和所有的一切的。
想起这些,秋生无奈的摇了摇头说:行了,让我想一想吧,你出去把翠凤给我叫过来,毕竟这事归她说了算,我不能擅自做主,得跟她商量、商量才是对的。
不多会儿,翠凤进来了,这是一个个子不高,长相也极普通的女人,但是,她给秋生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那是因为她的通情达理、还有善良和贤惠。因此,对于玉英和她相比而言,秋生总是格外的偏向翠凤一些。就拿每次回家来说,秋生不仅给她的孩子的礼物比玉英家的孩子要重,就是对翠凤本人也是有些特别,正像他每次对她说的一样,你对老人的好,我们都知道,我们除了心里感谢你以外,往后肯定不会亏待你的。翠凤到也会说话,她说儿女对老人尽孝是我们的责任,哪里有你们来感谢我们的道理?我们做的很少,可是姐夫和姐姐已经给了我们很多,说起来我们还应该谢谢你们才对的。话虽然简单,但确实让秋生他们听在心里舒服,因此,更加尽可能的给她一些照顾,就像逢年过节的秋生每次给丈母娘寄钱时,多少总会给翠凤一份。连村里那些明事理的人都说,表面看翠凤是给老人粮食和东西了,其实,她给出的那点,人家秀英和秋生早给她补上了不说,还超出了。那玉英说起来是不吃亏,可那是不吃明亏吃暗亏。
翠凤有些腼腆地问,姐夫叫我有事么?秋生直截了当地说,你看事情是这样的,许海军和许国胜都先后找过我,我现在想问问你,老人的后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翠凤说,能有怎么办?别人家是怎么办的,我也怎么办。虽然我的条件混的差一些,但老人一辈子为了我们太不容易,我当然不能让她连死了还不如别人。姐夫你也知道,老人的后事本来应该归我们和老三共同负担,可老三的媳妇连回都没有回来不说,老三自己也是两手空空的回来的,现在只有我们自己承担这一切。不过,姐夫你放心,我早决定了,该给老人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而且,绝对都是现买现做的新的,保证不让任何人说闲话。翠凤的话让秋生很是感动。秋生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翠凤连忙说,姐夫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朝你们诉苦,我只是想让你放心而已。秋生想了想试着问,那你是不是就定下了要大办?翠凤急忙说,什么大办,哪个说的?没有那回事。翠凤稍微停顿了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说,国胜他们从一开始就跟我说要我大办,我一直就没有同意。我跟他们说的很清楚,我们条件不好,没有办法给老人大操大办,我们讲不起那个排场,也要不了什么所谓的面子。我也没有什么文化,说的话,姐夫你别不爱听,想老人在世的时候,曾经连吃的口粮都没有人供给,上门讨要都要不到一粒粮食,现在人已经死了,却来大操大办,恐怕不是要面子,反而是自己丢自己的脸,让人家从后面戳脊梁骨。
翠凤略做停顿后降低了语气接着说:我可不愿意弄来弄去的就像刘伯母似的。秋生问哪个刘伯母?翠凤说就是国胜他妈,可能你也知道,国胜他妈一辈子养了五个儿子,四个姑娘,一共九个孩子。那时候,十里八村的谁都知道她家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国胜他们都大了成家了,而且个个混得有模有样的,可刘伯母到老了连饭都没有一口吃,病在床上竟无人问不说,自己从床上爬下来的她,埃门埃户的爬到儿子们的家门口,想要点大米,煮碗粥喝,却愣是没有人给一斤米。老大说以前他们都给,可老二每次都不给,所以他也不给,老二说老大都带头不给他更不给,老三、老四、老五们的都说前面有车后面就照辙。听说,刘伯母最后硬是饿死的不说,而且,死了几天以后才被人发现的。刘伯母死后,国胜他们哥儿几个合伙给他妈又是做法场,又是用洋鼓洋号的大操大办了一场。虽然是他们自己的洋鼓洋号队,不需要花钱,他们自己认为是讲了排场,可是别人都在背后骂他们没有人性,老娘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养,死了却讲排场要面子。有人干脆说他们是老娘的尸骨未寒,就在那里又吹又唱的开“庆祝会”。
秋生说也的确是像那么回事。秋生说那现在还真是不好办,如果拒绝的话,不仅得罪了他们,恐怕还会被他们小看了,以为我舍不得花那几个钱儿,如果答应了他们,这不是明摆着又要让人戳脊梁骨吗?毕竟老人活着的时候也有跟刘伯母一样的经历。翠凤很干脆地说,别理他们。秋生说,可是你家里的老大也有想大办的意思。翠凤愤愤的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摆着的,无论是大办还是小办,他也不会掏一分钱,他当然不在乎,何况他从来就不替别人考虑过。再说,他向来就跟国胜他们的关系很好,没准是他们跟他说了,他也是不好拒绝,也根本就不会拒绝,想落个拿别人的钱送个顺水的人情。
秋生思索了片刻问翠凤,村里以前有人大办过吗?翠凤说除了国胜的妈死后那样大办的,别人还都没有过。秋生又问要是大办的话要多花多少钱?翠凤说,人们早算过那账,里外加起来至少要多花四五千。秋生一听心里就有些没有主意了,因为秋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口袋里总共也就两千来块钱,那还是他把家里当时所有的现金都装在了身上。按说,这些钱本来就不少,按他的计划,作为女婿来说,丈母娘的丧事是不需要他花多少钱的,顶多也就是随份礼的事。家乡的礼虽然有大有小,他也大致是清楚的,最多的也不过三、二百块钱的事,因此,他认为身上的钱是绝对够花的。
翠凤见秋生在沉思,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翠凤向来就非常通情达理。翠凤说:姐夫你别想得太多,大办是不可能的,别说是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大办,就算是我想大办,恐怕死了的婆婆也不会答应的。秋生有些不解的看着翠凤问为什么?翠凤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想婆婆在世时,总恨不得把掉在地上的一粒饭也要捡起来放进嘴里,每一分钱都想劈开成两半来花,如果她知道在她死后,你们把钱这样的不当一回事,来要什么面子,讲所谓的排场,你说她会答应么?她还真的能闭上眼睛么?
翠凤的话让秋生心里得到不少的安慰。他想也是的,既然是给死人办事,唯心点说就应该让死人高兴才是对的,花多少钱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让死人也难以心安。秋生知道该怎么去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一千块给的翠凤。翠凤没有伸手去接,有些奇怪地问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秋生说没有什么意思,这不是老人去了,我们不是也应该意思、意思吗?翠凤说意思也不能意思那么多呀?这叫我怎么敢接呢?秋生说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拿着吧!多少凑一凑。翠凤还在推辞,云仙有些风风火火的进来了。云仙一见秋生手里的钱,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爽了。云仙说看来你们是有钱,真是要大办了。还没有等秋生和翠凤反应过来,云仙就极为不高兴地说,秋生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以为你这样是要了面子,实际上,你是在害人。
我在害人?秋生疑惑的看着云仙。
云仙说,国胜他们几个本身就不安什么好心,自从他们成立了那个狗屁的乐队以后,就到处揽生意,就像那苍蝇似的,真可谓是有些微一丝缝隙,他们就要朝里面钻,给别人下蛆。别人家娶媳妇、嫁姑娘,他们找上门去,人家生孩子做满月,他们也找上门去,现在人家家里死了人他们也要找上门去,甚至人家买台家电、家具什么的他们还要找上门去,弄得好多人都在背地里骂他们,说他们带坏了风气。年前那一阵,村里接连老了几个人,他们找上门去,因为还没有人开这个头,就都拒绝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怕花钱,确实也是没有那个必要,死了人本来就心里难受,他们却在那里又吹又唱的,唱的还都是那些流行歌曲,都是些什么哥哥妹妹和爱不爱的,你说这叫什么事?难道说家里死了人还高兴不成?再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我婶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其实,你比我还清楚,现在人不在了,就想到来补偿。兄弟你是一个明白人,那能补偿的回来吗?那样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呢?实话告诉你,要不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的婆婆,你的姚伯母已经躺在床上,看样子也是熬不过几天,今天,你若开了这个头,我们到时就无法拒绝,农村人向来就是这样,前面有车、后面照辙,你难道就不怕到时别人骂你一辈子吗?
云仙还想说什么,却被翠凤打断了她的话。翠凤说我姐夫没有说要大办,都是他们几个在背地里瞎搅弄的,姐夫给我钱是想帮我一把。再说了,这事本来就归我当家,得我说了才算,他们几个想算计我姐夫,我心里面明白的很,我不管我的姐夫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钱一样都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别说老人已经去了,其实哪个也晓得老人活着的时候,我的姐夫和姐姐是百分之两百的对得起老人的,今天他们即使不要这个面子,他们照样有的是面子,在这许家洼的姑娘女婿当中绝对算得上是第一人。
云仙听了翠凤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是、那是。三个人又说了几句,秋生再次把手里的钱塞到翠凤的手里。翠凤还要推辞,云仙在一旁说,你姐夫非要给的你,你就拿着吧!他既然有心想帮你,你也不能免了他的人情、却了他的意思,凉了他的心,云仙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秋生手里接过钱塞到翠凤的手里。翠凤只好有些无奈的把钱收起来。秋生说,没什么,确实是因为你对老人也付出了不少,就凭这一点,我理所当然的应该帮你,如果你也像玉英那样的对老人,那肯定对不起,我是多一分也不会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