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旭正在上班。忽然门房过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你。”
原来是燕儿!还是她的那辆小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她的书包,后面带着一个鼓鼓的小包裹。
“你怎么来了?!”旭比见到妈妈那次还要惊讶。把她领了进来。
“我不能来吗?”她反问道。“你去上你的班,我去你宿舍。”
“我宿舍?好乱的。我们在喷泉那边坐会儿吧。”他不答应。
“别耽误你工作。你去吧,我就去你宿舍。”她很坚决。
下班了。他急急地赶回宿舍。一推开门,他惊呆了。宿舍完全变了个模样。
厂子给他的宿舍本来是个放杂乱老化家具的小仓库,他只是简单支了个床。能睡几宿觉就可以了。这是他的观点。
可是燕儿却不同。房子里面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床的上方支了一个蚊帐,铺了一条旧的却极干净的床单,床下放着一个小脸盆,里面是一套洗漱用具。所有这些都是燕儿的,他认得。床旁边的墙上用陈年的旧挂历贴满,一张只有三条半腿的办公桌被她支得平平整整的,靠在墙边上,桌子上摆满了她的书和本子,他俩的合影一个摆在桌子一角,一个摆在床头,照片里的他们甜蜜的注视着屋子里的他们微笑。简陋的屋子充溢着清香,简单,爱意。
“你这是干什么?!”他不禁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嗯,陪你呀,你上班的时候我看书。我每天像上学一样,早上来,晚上走。”她很得意很开心的说。
“你真想得出来!”他欢呼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可是,姑妈同意吗?”
“大不了我磨她呗,放心好了。”燕儿很有信心。
“你真好。”他环住她。
“好啦好啦,你去打饭。我饿了。你看我今天干了多少活!”她不好意思地推开他。
这顿饭,旭吃得很香,燕儿还是吃得很少。一直看着他狼吞虎咽,在那里笑。
“你吃这么多,怎么不长个儿?”她问他,眼睛里闪着狡黠。
“不满意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故意气她。
“说什么呢你!”她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脖根,“讨厌……”一掌朝他打过来。
她的手滑到他发梢的时候,却变成轻轻一扫,一点都不痛。
“黯然销魂掌!”他想起了金庸小说里一种功夫。
吃完饭,他让她休息,他想看看她的高中课本。
她依了他,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天气很热。她的额头不一会就渗出了汗珠,细细密密的。
他找了一块小硬纸板,悄悄走过去,为她扇着风。又拿起毛巾,给她擦汗。
她醒了,转过头来,四目相接。
他吻了过去。她的唇上有些汗水,有点咸咸的味道。
他的手有些不老实。他想去探索。
却被她坚决的抵挡住,很坚决。“她怎么会有这么大力量?”他想。他只好放弃。
…………
不知道吻了多久。两个人都忘记了屋子里的闷热。
工长来叫了。该上班了。旭恋恋不舍。
“去吧。别耽误工作。下次更不能让工长来催。”她催他。
他去了车间。“不行,得找个电风扇。要不燕儿在屋里多热!”他心里嘀咕着。
工长很照顾他。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电风扇。还送他一个老式的收音机。
“有点小毛病,稍微摆弄摆弄就能用。”工长说。
这台老旧的收音机跟了他三年。直到中专毕业。给他带来无数的享受和快乐!
厂子里的工人们是辛苦的。一天最少工作10个小时。实行计件工资。动作再快的工人,每个月的收入不超过400块。车间里异常闷热,只有几个大吊扇装在房梁上,有气无力的转着圈,偶尔能带来一点点风,还是热的。中午厂方提供一顿极简单粗糙的午餐。半个月改善一次。所谓改善也就是往菜里面加点肥肉片而已。没有周末。每月最多请假半天。多了就要扣奖金。工长给每个工种都制定了严格的工作量。完不成奖金为零。起初的时候旭手很生,过了两天,就完全能赶上工序的速度了。他知道,必须以优秀的工作表现来为大舅争气,争面子。不能被人笑话,瞧不起。
因为燕儿的陪伴,旭的生活很充实。每天早晨上班前去接她,回来的路上一起吃点油条豆浆,油条很大,很脆,他吃四根,她吃一根。每天傍晚送她回去,而燕儿给他的犒赏一般都在这个时候。她会在路过新兴市场的肉饼店的时候,给他买一大块薄皮大馅牛肉饼。她让他注意肉饼店门上方的清真标志,叮嘱他千万不要在这种地方说出任何带“猪”字的话,否则穆斯林**不答应,会有大麻烦。
中午的时候,他俩都不睡觉,而是把收音机放在中间,两个人躺着听BJ音乐台的好节目。这个时候的节目大部分是前一天夜里节目的重播。
他俩喜欢吕游主持的“浪漫情歌”,以朗读散文为主。吕游的声音飘逸轻柔,好象邻家女孩儿一样熟悉亲近,又好象来自遥远的太空。
他俩喜欢伍洲彤所主持的音乐台节目“零点乐话”的青春记忆。她的激动与感慨感染力极强。在这个节目中,他们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曲。真的太好听了。
他俩喜欢陆凌涛的“老式汽车”。喜欢那种怀旧古朴的意味,喜欢静静的聆听那些永不褪色的经典,聆听主持人关于经典的深刻解读。
油门正常,离合器正常,档位灵活,制动灵敏,油箱充足,发动机……正常。我们可以启程了,欢迎乘坐老式汽车!
我聆听,所以我存在,
我渴望,所以我膜拜,
我回忆,所以我离开,
我自由,所以我精彩。
我存在,所以我徘徊,
我膜拜,所以我期待,
我离开,所以我归来,
我精彩,所以我热爱。
老式汽车——
连老式汽车的开场白都这样精彩!
旭没有给蕾打一个电话。是的,一个电话都没有打。他觉得,只要有燕儿就足够了。燕儿就是他的全部。有了燕儿,谁都可以不要,天塌下来都不管。他俩这时候真像新婚的小两口,甜蜜着,依偎着,互相鼓励着,过着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他跟着磁带或收音机,给燕儿唱她喜欢的歌。他带着她以半生不熟的美式发音朗读她的英语课文。她为他的进步神速而惊讶赞叹。他俩在喷泉下的读书声能引来工人们的围观。而燕儿往往羞红了脸却不肯停下来。他俩在国道边上小桥墩的读书声能招来麻雀的唧唧喳喳,而燕儿却总不愿赶它们走。
国道还不是很宽。车辆更是寥寥无几。每当有车辆呼啸而过的时候,旭总是忍不住吸两口汽油尾气的味道。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那种气味。
107国道东面不远处正在修建京石高速公路。听说要一直修建到广州!高速公路的投资是浩大的。它不同于旭以前见过的任何公路。这条路的全程都用土垫起好几米高。宽阔平整的路面,单向2车道,双向4车道。两个方向之间有隔离带严格分隔开。绝没有会车的现象发生。每个路口都要架桥,杜绝平面交叉路口。全封闭式,路基两旁50米之内都种上杨树,用铁丝网与外界分开。大舅说这条公路的投资超过几百个亿!天啊!
新闻上播放着BJ正在建设着的几十个立交桥。立交桥好复杂。大大小小的圈,弧线,把每个十字路口的每个方向都巧妙的连接起来。BJ每时每处都在发生着令人惊奇的变化。整个中国似乎要开始呈加速度的阔步前进了。
这个工厂是私人性质的。厂长刚刚买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据说将近20万!价格令人咋舌。
不过旭最喜欢的还是物探学校那辆红色的体态轻盈的小福特轿车。真漂亮!
燕儿告诉他,姑妈又涨了工资。但是姑妈好像并不高兴。因为姑妈整天都在埋怨:“工资总是远远跟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
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才干了一个月。燕儿开学早,不得已回姑妈那里去了。她走了以后,旭的日子过得索然无趣。他索性辞了工作,收拾行李回到家。厂长给了他700块。还在大舅面前连声夸赞他。原来他和大舅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旭很感谢厂长和大舅。
妈妈很是想念他。见到他回来,竟然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也很是感伤。为什么无论多亲多近的人,总是聚少离多?
姐姐也回娘家来住几天。体型日渐丰满,据说预产期就在秋后。哥哥还在BJ叔叔是个木匠,仍然在走东串西揽一些活计。姑妈寄养在他家的小表妹也要上小学了。她是姑妈生的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儿。为了躲避超生罚款,不得已放在这里让娘家人帮忙养大。姑妈是不见儿子不罢休的。现在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她的儿子,也就是旭的最小的表弟,已经三岁了。
妈妈还是要旭带着她去看望姥爷姥姥。姥姥的背是越来越弓了。这都是生活的重担压的。他们那一代人历经战乱,灾荒,特殊时期,能幸存下来真不容易。尽管如此,姥爷却不容许任何人说毛主席的坏话。“是的,我们哪里能体会明白上一时代的事情?每一件事都有它发生和存在的理由。不能全面否定,更不能一叶障目。”旭心里想。
是的,毛主席是伟大的。他的功绩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他领导中国人民砸烂旧社会,推倒座座大山,建立人民自己的新中国,通过两场战争使中国人真正赢得了尊严,消灭了压迫和剥削,消灭了各种传染病,奠定了庞大齐全的经济基础。没有他,这一切根本都不可能发生。
姥爷吸烟的习惯很不好。他有哮喘的毛病,每次吸烟都要引起剧烈的咳嗽,可是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姥姥总在旁边磨叨,没用。舅舅和妈妈他们谁都不敢说什么。
两位舅舅又给了一些钱。旭并不打算要,因为他这个暑假挣得已经够多了。除去花掉的一点生活费,还剩500块呢,差不多够他这个学期花的了。妈妈说,给你就拿着吧。他才接过来。
几位表兄表姐都已经参加工作。经济在一步步发展,找工作不是很难的事情。只要能忍耐,到处都是工作机会。还有两个表弟妹还小,都在上学。
他的伙伴们也没有一个在家的。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去外面打工。他们忍受着风吹雨打,阳光曝晒,在为自己的未来打拼着。农村人有的是力气,只要能挣钱,他们是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的。但他们大部分都是白猫,用最老实本分的方法为自己和家庭抓老鼠填饱肚子。
农村又在兴起植树造林。姥爷曾经开垦的一些土地又种上了速生杨树。因为这种杨树几乎不用管理。用不了几年就可成材。比引水灌溉种庄稼划算的多。现在用水越来越困难。这几年气候以旱为主,地表水极缺,地下水位每年都在降。
他家的羊都卖掉了。因为旭出去上学以后,妈妈已经没有精力照顾这十几只羊了。还养着两头母猪。可是每次生的小猪数量越来越少,得病夭折的小猪越来越多。妈妈想把它们也卖掉了。
农村还是那么平静。农村虽然在各方面还落后城市很多,但这里已不再是世外桃源。电视和广播越来越普及,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可以在几分钟内传遍每个角落。村里的奶奶们很是迷惑,电视上就那么一个小镜子,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动,还说话唱戏呢?旭总是暗暗发笑。他现在已经懂得了电视的基本原理了。学校的课程已经讲授过。可是,怎样给这些老人讲明白呢?算了,还是不讲了。是讲不明白的!
他的小狗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它已经很强壮了。他带它去了村边的池塘。还是那个池塘,但已经完全干涸。他和燕儿的那棵柳树也已经被砍掉。池塘里原来有一个很威风的石狮子。可是后来随着村民盖房子不断从它的周围取土,这个石狮子逐渐倾倒,现在已经完全躺在池塘底部,脸部和腿部已经被敲烂,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对待它。有一台东方红推土机停在池塘边上。据说这个池塘要被填平,用来盖一所新的小学。原来的小学是解放前的小庙改成的。现在已经成了危房。
他甚至还去看望了燕儿的妈妈。他面对燕儿的姑妈时很自然,可是每当面对燕儿妈妈的时候却非常紧张。好在燕儿妈妈并不很在意。对他谈不上冷淡,也谈不上热情,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看来,她还不知道他和燕儿从春节一直到现在发生的故事。
奶奶有一身的毛病。几年前就是风湿病,现在又检查出来高血压,冠心病。一只眼睛只剩下微弱的光感,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是她还是很顽强的活着,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去厕所之类的事情都是自己拄着拐棍去,从来不用别人。只有她的两个孙子扶着才不拒绝。
家永远都是最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