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大臣临时官邸。
今天,这座天津城显赫的府邸难得的打开了正门,只为了迎接远来的伊藤博文一行。
虽然没有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么夸张,但伊藤博文好歹是日本最有实力的权臣,又是代表日本天皇的最高使臣,此次前来,怎么也得正式一点儿不是?
李鸿章今日也难得的穿上了朝廷一品大员的全副行头。红宝石的顶珠下面是双眼的花翎,翡翠的朝珠配上仙鹤的补服,倒也显得雍容华贵。
实际上,李鸿章的行头远不止这些,他还是大清的一等伯——超品的爵爷。只不过先在是谈公事,不是比爵位,人家对的是钦差北洋大臣。就算是伊藤博文,也是日本国的伯爵,但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是参议、日皇特使。
相比之下伊藤博文的穿戴就简单多了,黑色的燕尾服配上体现身份的绶带和勋章,再加上一顶西式礼帽和手杖,就是伊藤的打扮。而他身旁的西乡从道则是一身戎装,黑色的陆军礼服上挂满了勋章,以彰显其陆军中将的地位。
两个亚洲政坛上真正的老狐狸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开始了。
“伊藤先生远来辛苦,不知昨夜休息的可好?”
“有劳中堂大人挂怀,承蒙大人招待,可谓无微不至,敝国上下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伊藤先生不顾舟车劳顿,为中日和平亲来天津,本官略尽地主之谊,是应当应分的。今日本官在府内略备酒宴,给伊藤先生及诸位接风。至于公事,咱们明日再谈。可好?”
“中堂大人客气了。只是鄙人皇命在身,不敢耽搁。今日拜会大人之后,还要进京参见贵国皇帝,递交国书,因此明日恐怕不能再和大人会面了。”
“哦?伊藤先生要进京?”
“是。”
李鸿章有些不悦,同时也有些诧异。“呵呵,伊藤先生应该知道,本官已领皇命,是为本次谈判全权代表,受命在天津和贵使达成协议,伊藤先生却要进京,不知要为那般呢?”
“是。中堂大人所说,鄙人已经知晓,所以鄙人来华后,首先来拜会大人,就是此意。但是大人是皇命,鄙人也是皇命。所以必须要进京面见贵国皇帝陛下,递交国书,方才可以证明我正式的身份,才好和大人商谈啊。”
李鸿章想了想,道:“伊藤先生所说,本官也能体谅。不过本国朝廷既然已经委派本官为全权代表,本官就是朝廷的象征,自然也可以代表朝廷接受伊藤先生的国书。伊藤先生大可将国书交予本官。”
伊藤博文却道:“并非鄙人无理,藐视大人,只是来华前敝国天皇陛下曾叮嘱,要求务必进京参见贵国皇帝陛下,所以,还请大人原谅。”
李鸿章毫不退让:“不是本官非要阻拦,只是朝廷既有安排,自然有原因在,即使伊藤先生坚持进京,恐怕也见不到吾皇,何苦再行劳顿,徒费时间呢。”
伊藤博文同样坚持:“呵呵,没办法,皇命在身,鄙人也是劳累的命,还请大人体谅。”
两人刚一见面,便就是否进京展开一番争执,虽然李鸿章一再坚持,但毕竟腿长在伊藤博文身上,李鸿章又不能囚禁他,无奈之下,只得任由他去。
送走伊藤博文,吴大徵询问道:“中堂,日使伊藤坚持上京,是为对大人的不敬,大人为何不修书一封给总理衙门,使其无法得偿所愿,届时彼自然回来再求见大人你。”
李鸿章摇头笑道:“你不懂,伊藤此行,并不是因为小看我,而是另有目的。”
“哦?另有目的?还请大人明示。”
“想我李鸿章虽然不才,然中外各国均知道,办理洋务外交,还是离不开我的。伊藤既然已经知道我为全权代表,岂有绕过我进京商谈的道理?他这么坚持的想要进京,无非是希望借机打探一下消息罢了。”
“打探消息?大人的意思是,关于我们跟法国的和谈?”
“这只是一部分,实际上我们跟法国的和谈近况日本人未必不清楚,否则他们也不会来的这么及时,那边刚敲定草约,伊藤就来华。他恐怕还想要知道,我们是怎么得以逼和法国的,还有,我们在紫禁城中的那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什么?日本人对皇上感兴趣?”
“当然。我们这么一个大帝国,又是日本最进的近邻,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是日本人关注的焦点,将决定他们未来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政策。作为统领整个帝国的的皇帝陛下,又怎么能不被关注?所以伊藤才要见皇上。只可惜,皇上早有定议,是不会见他的。”
“哼哼,那他可真是白跑一趟了。”
李鸿章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怎知其一举一动,早已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原来,在伊藤博文来华之前,新任清帝国日本大使徐承祖已经传回伊藤此行的目的情报了。
由于成功地雇佣了一位日本密探,徐承祖的报告具有了重大的情报价值。正是因为他的情报,李鸿章和总理衙门才提前获知了伊藤来华的消息,甚至知道了伊藤博文一行的各个人员和来华目的。
根据徐承祖的情报,伊藤此行要求“数端”,但其中“惟欲我惩在朝武弁并中日撤兵二事为极要”。而且他得知,自井上馨从朝鲜回国后,日本国内气氛紧张,主战、主和两派争论激烈,直到伊藤博文临行前才决定采取主和的方针。而之所以有军方代表西乡从道随行,也是为服主战派之心。其实,西乡从道口头主战,内心也主和的。
徐承祖情报显示,伊藤博文来华的另一项秘密工作,则是随行人员兼负的侦探任务。比如伊藤随行武官有一位名叫野津的,“系踏看地势,为将来进兵地步”。另有主战派的核心人物黑田清隆明面上赴香港养病,暗则察看沿海一带虚实。
徐承祖甚至得知去年冬天,就已有二三十人改成中国服装赴福建窥探。他已将此事函告闽浙总督,建议施计将其擒拿。只是谭钟麟还未到任,不知道有没有人管这事儿。
正是因为徐承祖的情报,光绪皇帝才和众臣商议由李鸿章为全权代表,改在天津进行谈判。
果然,伊藤博文在到达北京后,并没有见到光绪皇帝。清廷由奕譞等王大臣出面将他打发了,让其回天津找李鸿章谈去。
对于多走这几天的路,西乡从道到没什么怨言。毕竟军人出身的他根本不会在意这几天所谓的‘车马劳顿’。只是西乡也不清楚,明明已经知道了清廷委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为什么伊藤博文还是非要进京。
他将自己的这个疑问坦诚的告诉了伊藤博文。
“西乡君,你说,我们这次来中国有几个目的?”
伊藤博文反问道。
“我想,起码有两个。一是争取朝鲜的利益,二是借机了解清朝的虚实。”
“不错,就是这两个目的。但如何达成目的,能达成到什么程度,却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愿闻其详。”西乡从道诚恳地说。
“先说了解清廷虚实这件事吧。你应该知道,国内除了我们,还委派了其他人分赴上海、福建、浙江、广东等地打探情报。从这些渠道探知的情报,基本上可以肯定我们之前的论断——即大清帝国是海弱陆强。那么要想使其屈服,则必然是先海后陆的政策。对么?”
“是。这一点,国内诸君已达成共识。”
“那西乡君认为,法国海军不强么?”
西乡从道不说话。的确,法国海军可以称得上是当今世界第二,仅以现在在台澎的军舰来看,就算是中日两国海军加起来,甚至可能还要加上俄国的远东舰队,都不是对手。
伊藤博文笑了笑,道:“那么为什么法国没能在中国取得预想的利益呢?”
伊藤指的是法国原本的战略构想是完全吞并越南,并以优惠的税率条件取得大清西南地区的通商许可。但现在完全吞并越南的可能性已经基本不存在了。虽然仍由可能获得通商资格,但恐怕也不能像法国的想法那样随心所欲。
“这是因为,法国不知道清廷的陆军到底有多强。”伊藤博文继续道。“所以,即使法国在海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却依然在陆地上吃了亏。最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草草议和。”
“您的意思是,中国的陆军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抗衡法国了么?”西乡从道惊奇的问道。
“事实上,我认为中国的陆军力量足以抗衡任何一个国家。”
西乡从道闻言大惊,“那么说,我们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不,我们还有机会。西乡君,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进京的原因。”伊藤博文看着西乡从道,严肃的说道:“我要亲眼看看他们的皇帝,看看他们的大臣,看看他们的官僚机构。这样我才能判断,我们是否需要调整政策。这一次,虽然没能见到他们的皇帝,但其他的都已经看到。我刚才说过,我们的机会就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中国人会全权委托给李鸿章来处理谈判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是因为他们只有李鸿章,只能依靠李鸿章。”伊藤说,“但是你别忘了,即使李鸿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国家。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战胜中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战胜李鸿章,可以战胜淮军,可以战胜北洋。这就是我所说的机会。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一线生机!”
西乡从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团结。清朝政府官员并不团结,他们各自为政,只关系自身的小集团利益,而不顾大局,遇事就往外推,不敢承担责任。就想这次总理衙门的那位亲王一样,本应该是总理衙门办理外交,他却一推二六九,推给了李鸿章。”
“不错,现在清朝什么事都交给李鸿章。对法谈判是他,对朝鲜也是他,对我们还是他。我相信就算是将来对英国、对俄国,最终还得是他。那么很简单,我们将来的敌人也就是他而已。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一个国家,所以,我们将来只要打到这一个人,就等于抽了中国这条龙的筋,就能打败这个帝国。”
西乡从道深鞠一躬道:“谢谢您,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想知道,对于如何获取在朝利益,您是怎么想的。”
“这是我坚持要上京的第二个原因。”伊藤博文答道,“你应该知道,俄国人已经加紧了对朝鲜施压,企图占据朝鲜的‘元山’港。而英国人因为在阿富汗和俄国人的矛盾,定然不会让俄国人如愿,至少也会增强在朝鲜的军事存在,以应对和威胁俄国人。到时候朝鲜的利益可就不仅仅关系到我们和清朝两家了,而是至少四家牵扯在里面。以我们的力量,单独对抗清朝是没有胜算的,可如果加上其他两家的不确定因素,就不好说了。说不定,到时候清朝还会请求我们进入朝鲜,好帮助他们对抗凶猛的北极熊呢。”
“原来您上京,还为了尽可能的拖延和谈时间。”
“不错。朝鲜事件发生已经几个月了,不可能不解决。如果我们不与清朝接触,反而会被最终排挤在外。现在我们来了,他们就不能不考虑我们的存在,但我们争取利益的最终时机还没有成熟,所以我还要拖延一点时间,等待俄国人和英国人的动作。”
西乡从道钦佩不已的道:“您真不愧是大日本最有智慧的人啊!”
不过路途再遥远,终归还是有终点的。三月底,伊藤博文一行再次回到天津,开始和李鸿章商谈朝鲜善后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