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二白要比平时多叫了几声。似乎在为尤天兰的新生活,吟唱了几句不着调的赞歌。
第一天上班,自然是兴奋的。但是忽然丢掉了羊草篮子,真的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尤天兰在兴奋之余,还是感到有些紧张。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和紧张,她逢人就笑,两只大大的门牙几乎露了一整天。因为昨天夜里,父亲已经苦口婆心跟她讲了很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只是她当时点头哦哦,应得很好,现在却只记得一句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笑,总是没错的。
周师傅尽管发型有些怪异,但面目和善,说话慢条斯理,果然是个斯文人。而且对尤天兰很是客气,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受了戴老板的关照,还是几个舅舅的托付,又或者他对谁都是这样的斯文,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很客气。这让尤天兰很是感激,电视里常说的出门遇贵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带着尤天兰参观了十台缝纫机后,周师傅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工作台上除了堆着几匹薄薄的白胚布外,还乱七八糟放了很多小物件,但是尤天兰只认识一把剪刀,一根直尺,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其他的,见都没有见过。周师傅倒也耐心,指着工作台一件件如数家珍,这是曲线板,这是打孔器,这是点线器,这是放码尺,这是打版纸,这是压料铁……一边说一边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尤天兰,圆脸上的眼镜一直从鼻梁滑到了鼻尖,这让尤天兰有点分神,生怕周师傅的眼镜在下一次回头的时候掉下来。然而,眼镜终究是没有掉下来,但是周师傅一遍数完,尤天兰只记住了人台一样东西。因为人台就立在她旁边,曲线玲珑,一丝不挂。
尤天兰的手挑掼了羊草,忽然拿起软尺剪刀,难免有些笨拙。不过好在她还是很努力的,因为昨夜父亲还说,家里花了那么多本钱才让她进了富强厂上班,要是不好好工作,那就是愧对父母愧对祖宗。尽管尤天兰对祖宗不是很熟,但涉及冥冥亡魂,就让她觉得兹事体大。况且,父亲冒出的一句古训“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以及母亲念叨了无数遍的嫁个好人家的未来,对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所以,到了下午的时候,尤天兰已经能够分清胸宽线和胸围线的区别了,周师傅还夸了她几句。
尤天兰本想去问问戴老板,每个月到底能给她多少工资,这也是母亲在早上反复嘱托的问题。但是健狗舅舅说,能给周师傅打下手已经是培养自己了。想想也是,那么多工人都枯坐在那里埋头踩缝纫机,偏偏自己来了就能跟着周师傅学东学西,大概已经给了几个舅舅很大的面子了,这个时候去问工资,倒似乎很不识相了。反正周师傅说了,当个学徒的话,五百到一千一个月总是有的,戴老板人还是不错的,发工资也还准时,人也大方。等过几个月,老板要是能再买一台机器,或者有人不干了,有机器空出来了,那就可以自己做记件了,手脚快的工人一个月能上两千呢!这让尤天兰信心大增,更加确定自己就要开启新的生活。再说戴老板一个人在玻璃办公室里吞云吐雾,电话不断,时而满脸堆笑轻声细语,时而满脸横肉高声咆哮,看起来很焦虑很繁忙的样子。所以直到第一天结束下班,尤天兰也没敢进去问个究竟。
下班的途中,居然有个女工和尤天兰同路。女工住邻村,名叫马嘉梅,略大两岁,算起来住得比尤天兰还要远,每天都要经过她家门口。这让尤天兰一下子有了些亲近之感。于是一路上东拉西扯,倒是从她口中也知道了不少事。
听马嘉梅说,周师傅大名周阳安,四川德阳人,五十上下,老婆死得早,独居多年。唯有儿子上了大学,这让他还有些小骄傲。马嘉梅还说,周师傅已经在富强厂干了很多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工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倒是对戴老板忠心耿耿,安心在厂里做打样师傅,手艺还真不错,戴老板也看得起他,听说暗地里给了他不少奖金。
至于戴老板,原名戴冲强,据说他自己嫌这名字太土,花了好几千请了个算命先生改名,算命先生在厂里转悠了半天,问了八字,掐了手指,临了大笔一挥,改成了戴鑫鑫。有一段时间,戴老板不准别人叫他戴老板,只准别人叫他戴鑫鑫。马嘉梅说,有一次自己叫错了,还被罚了五十块钱。还别说,自从老板改了名字后,厂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但是又有一次,有个女工私底下说,鑫鑫鑫鑫,怎么听起来像只猴子啊。这话传到了戴老板耳朵里,女工被扫地出门,但是从此戴老板就不准别人再叫他戴鑫鑫,只准别人叫他戴老板。也许名字只是不叫,又没改,算命先生的法力还在,所以厂里的生意仍然不错。听说这两年戴老板又做起了什么投资生意,钱如流水,流进流出,你别看富强厂看起来破破烂烂,里面可是个金矿哩!说到这里,马嘉梅甚至还有些自豪,有一种三朝元老对新兵蛋子的优越感。
至于老板娘,马嘉梅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厂里的工人不分老幼全都叫她玉姐。玉姐一来,车间里的香水味就要飘一个星期,听说她戴的耳环项链戒指,要抵工人好几年的工资。但是玉姐又不常来,基本上一个月只来两次,第一次来算账,隔两天再来一次发工资。这种规律已经几乎几年未变,所以,尽管大家都跟玉姐不熟,但是大家又都有点喜欢她。
因为一路相聊甚欢,马嘉梅摆了老资格,尤天兰听了新八卦,两人都有点熟络了起来。所以在尤天兰到家分别的时候,两人相约明天开始同来同往。
回到家中,尤天兰仍然很是高兴。
上班,工作,感觉真是美妙。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比划着,跟母亲解释胸宽线和胸围线的区别,还絮絮叨叨地说,在一丝不挂的人台上量来量去让她多么不好意思,又把戴老板改名的传奇故事添油加醋讲了一番。母亲似乎也很欣慰,只是对她没有问清到底多少工资略有不满,嘱咐她这几天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戴老板。尤天兰哦哦应了,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母亲有些短视,戴老板都要培养自己了,工资嘛,早晚会有的。
趁母亲烧饭,父亲未归,尤天兰在附近挑了点羊草。二白叫得有些让人心烦,也许是母亲不常喂它,不知道它的饭量,今天没喂饱吧。但是尤天兰在羊圈里撒了些新鲜草料的时候,二白却似乎又并不感兴趣,只吃了几口,又不断地沿着墙壁转圈,看起来很焦躁的样子。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尤天兰第一天的工作,兴致都不错。父亲还多喝了一碗米酒,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有些微醉,嘴里含混地说,这羊算是没有白卖。尤天兰知道,父亲说的是大白。
“妈,二白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我看它怎么草也不吃?”尤天兰想到了二白,就问道。
“是啊,——今天已经叫了一天了!”母亲一边收拾一边说。
“能有什么毛病,发情**了而已!”父亲挥挥手,醉熏熏地说。
“我看你是吃醉了……”母亲白了父亲一眼,“两只羊早就让老陆头来阉过了,还发什么情叫什么春!”
老陆头家里养了一只大公羊,专门给母羊配种,又高又壮,浑身白毛脏成黄毛,头上两只尖角让人看着就害怕。尤天兰经常看见老陆头和大公羊打路上经过,就是不知道到底谁牵着谁。顺便,老陆头还会一手阉割的绝活。听说,没阉过的羊,吃起来膻味太重,没人要,更不要说卖个好价钱了。
老陆头确实来过,大白二白也确实被阉过了。虽然尤天兰当时害怕,跑出去挑草了,但是她记得有这事。
父亲没话说了,隔了一会儿,又重复说道:“能有什么毛病,发情**了而已!”
于是母亲发了怒,“叫你少喝点少喝点,年纪一大把了还以为自己酒量通天……”
于是父亲终于没话说了。
二白要不是发情**,那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了。尤天兰心想,明天要还是叫个不停,得请个兽医来看看。
夜里,二白叫得愈发频繁。这一声声“咩……咩……”的嘶叫大概已经让左邻右舍都不得安睡了,只有父亲酒后的呼噜依旧。而母亲似乎也被吵得辗转反侧,只听得她不断地低声嘀咕抱怨着什么。
尤天兰在二白不绝的叫唤声中迷糊了没多久,忽然一声“啪”的动静将她惊醒,拉亮灯一看,正是夜里两点。而二白的叫声,居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竟杳无声息了。
二白,怕是顶开了栅栏,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