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但不是所有背井离乡的人都回不去原来开始的地方。很多人背井离乡,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去远方寻求更好的未来,二是被故乡伤透了心,然后去远方寻求更好的未来。前一种情况,并没有背离他们的根,成功了就衣锦还乡,失败了仍旧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平静生活。后一种情况则不然。故乡抛弃了他们,他们也抛弃了故乡。成功了则是锦衣夜行,失败了则重新开始。反正已经是一无所有,所以并不畏惧。我想谭溪是属于后者。
听完这一切以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和谭溪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但她从来没有说到那个苹果事件。她说她不被期待说家人偏疼哥哥,口气都是淡淡的。进入初中以后,她不再提起以往。如果不是那年谭溪姑父姑姑拒绝去学校给她办退学手续,我想我可能会以为谭溪说过的那些都是小女孩敏感的心思在作怪。现在听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那时候,我和谭溪还在念小学四年级。上野小学每年有一个惯例,会在采茶时节把小学里高年级的孩子拉去采茶,美其名曰为锻炼。
茶厂离学校很远,下午五点钟出发,一直走到晚上十点钟才到达。到达以后,筋疲力尽的学生被十个一组分在了不同的人家里。
休息一晚以后,第二天便上山去采茶了。那里山又高又多,几乎一座挨着一座。山里种别的不行,倒是茶树收益很好。于是,漫山遍野的都是茶园。茶园一年到头就忙那两三个月,最好的是清明前后的的茶。但茶园出茶的时间,和春耕夏收的时间冲突的紧。因此,在那时节,人手紧缺的很。
不知道是哪一个人首先提出的建议,学校和茶园联手了。上野小学学习不紧张,孩子们压力小空闲的时间也多的很。与其在校园里浪费时间,不如去历练历练,顺便还能解决茶园人手缺乏的问题。因此,到了这时节,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朝着茶厂进发。为了鼓动孩子们的积极性,学校承诺,按照你的劳动成果发钱。也就是说,你采了多少茶,就会按照人家收的价格给你发“工资”。这个诱惑的条件,让不少孩子都跃跃欲试。
年少的孩子,本来就十分贪玩。听说能不上课以后,高兴的差点蹦起来。等再听到不上课还能挣点零花钱时,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眉开眼笑的了。
三天下来,大家都晒黑了些。除了少数劳动小能手以外,大家都差不多摘了一斤多,一下子得了十几块钱。回程路上,虽然刚下完雨,山路十分不好走,但大家都很兴奋。有一些人甚至开始讨论怎么花这样一笔“巨款”。
路程很长,走着走着,大家忍不住说起这两天发生的趣事。有人说,他们住的那户人家里的狗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追着组里的一个男生跑,害的那个男生远远看见那黑狗就撒脚丫子狂奔。这话一出,引的大家哄堂大笑。有人插话说不对,你越跑狗就越觉得你有问题于是就会更加得劲儿的追你。这话一出,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又有人说,他们组住的地方有樱桃树,主人让他们随便摘,他们吃的可开心了。大家听了都吞着口水羡慕不已。还有人抱怨主人家不仅不及时做饭做的菜什么的都少的很,害得大家都吃不饱。很多人纷纷对这一组的同学表示了同情。也有组和这一组情况一样的,他们则自己动手分工协作把自己喂饱了。好几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在这一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运动中大展了一番身手。听到这里,大家都赞叹不已。
回校以后,下午就把大家的劳动成果发了下来。由于贪玩,我只得了十一块多。一直认真采茶的谭溪则得了二十四块多。拿到钱以后,我高兴的拉着谭溪去买我们一直渴望的蝴蝶发夹。
蝴蝶发夹的翅膀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小珠子,有珊瑚红的,也有天蓝色的,还有各种珠子穿在一起的五彩缤纷的彩色蝴蝶。两块五一只,振振欲飞的蝴蝶停在鱼嘴夹上。把蝴蝶发夹夹在头发上,随着走动,蝴蝶会抖动扇落翅膀,十分的撩人。做工在现在看起来虽然稚嫩的很,但在当时却俘获了不少小女孩儿的心。
之前我一直渴望买几个,但考虑到价格,就有些舍不得。现在好了,凭空发了一笔“横财”,立马欢欢喜喜的去买了。
谭溪也喜欢这个蝴蝶发夹,但她却看了看以后便爱不释手的放下了。我问她,她只是默然的摇了摇头。
之后不久,我就明白了谭溪为什么不买自己一直喜欢的蝴蝶发夹了。她花了二十六块钱,买了一双漂亮的成人坡跟凉鞋。当然,那不够的部分,是借的我的。店主厉害的很,一点也不肯讲价。
“我看姑的凉鞋坏了,正好给她买一双。这钱也是我自己赚的。”十岁的谭溪云淡风轻的说着,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亮光。
我羞愧的看着谭溪,默默的把自己的蝴蝶发夹揣好。
第二天,谭溪垂头丧气的把那双半透明的坡跟凉鞋还了回去。
“怎么了?”不仅是店主,我也十分诧异。
“小了。”谭溪小声的说着,脸胀的通红。
“那给你拿一双大的。”店主接过鞋子准备换。
“不用了。我想退掉。”谭溪小声说。
店主瞟了十岁的谭溪一眼,哼了一声不理我们了:“没质量问题,盖不退换。”
“我姑就试了一下,没弄脏。”谭溪急忙解释道。
但店主却丢下我们消失在商店里面不出来了。
我和谭溪也不敢爬进去把鞋子拿回来,于是就这样僵持着,眼巴巴的望着商店里面。
“为什么退啊?”我不解。
“我姑不喜欢,说我乱花钱。让我把鞋子退掉,不然就要打我……现在怎么办呐?”谭溪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看着谭溪,也忧愁不已。
然后我们两个站在人家商店门口,一直眼巴巴的望到暮色四合。
谭溪终于忍不住啕嚎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坏人,把我的钱退给我,嘤嘤嘤~”
九岁的我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后来店主不甚其烦,退了一半儿钱给谭溪。谭溪接过了钱,抹着眼泪和我一起摸黑回家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初夏。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暮色,还有那站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年仅十岁的谭溪。那之后过了好多年,一想起这一幕,我都想哭。不知为何。
岁月啊,这么多年,晃悠悠的就过去了。但谭溪在我心中,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笨拙的想要讨好家人却被责备为难的小女孩儿。
而这其中最让我难过的是,我陪她度过了那一个傍晚,却没能陪她走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