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七色美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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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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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偷渡,历经艰难命险丧

遭遣返,心灰意冷上赌场

牛云丽看到的那个身影是徐美娟。这两天,徐美娟一直在职业介绍所等工作,也一直在给王丽珍打电话,但工作没等到,电话也没打通,她急得哭过几次了。今天在职业介绍所又白等了一天,傍晚,徐美娟回到客栈,一头栽倒在床上又开始哭了。二十三万债务,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说好到了美国尽快还,可她人到美国了,工作呢?钱呢?整天这么干等着,怎么还债?越想越急,泪水哗哗地涌出来。

华姐一挑帘子进来,拉起徐美娟:“起来吃饭,吃了饭去挣钱。”

徐美娟被华姐拉到了客厅,一个操山东口音的大姐正在炒菜,菜很香,闻得出有肉。华姐给徐美娟盛了碗刚做的米饭,山东大姐将一大盘芹菜炒肉丝放到桌上,笑咪咪地对徐美娟说:“吃吧,炒得不好,将就着吃。”

“谢谢!”徐美娟没好意思抬头,她刚哭过。

“吃,别客气!”山东大姐把那盘菜又往徐美娟面前推了推。

“谢谢,我有菜。”徐美娟这两天一直吃着从上海带来的榨菜。

“菜炒咸了,我吃不了,你就帮个忙!”

“小徐,你就吃吧,吃了跟李姐去赌场挣钱。”华姐说。

“赌场?我不去!”徐美娟紧张了。

“不是赌,去卖泥码,挣个生活费,没危险的。”华姐笑着说。

“那怎么挣?”徐美娟还是很紧张。

“跟李姐去挣。”

“吃菜!”李姐端起盘子将香喷喷的芹菜炒肉丝拨到徐美娟碗里。

徐美娟的眼泪又出来了,在家里,丈夫和妈妈就常这样往她碗里拨菜,她低下头,眼泪吧达吧达掉下来,她太想家了。

菜并不咸,味道很好,徐美娟知道,这里的人都非常省,菜都是做一顿吃几顿,李姐故意说菜做咸了,是为了让她吃。

华姐端来一碗西红柿蛋汤:“我今天汤做多了,帮着喝!”

徐美娟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谢谢两位大姐。”

“中国人是一家,不用谢。”李姐一脸亲切。

吃完晚饭,李姐带着徐美娟出了门。“李姐,真的不赌也能挣钱?”

“能,就是少了点,运气好能挣二十块,不好只能挣十七八块。”

“是美金?”

“那当然。”

徐美娟算了一下,二十块美金,就是一百六十六块人民币。

穿过两条马路,昏黄的晚霞里,一辆蓝色的大巴士停在马路边,她俩奔过去,车上已有很多人了。没多会,车开了。这是开往新泽西州金莎赌场的赌场大巴士,俗称赌巴。

美国许多州开设了赌场,赌场大都开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任何公共交通,为了吸引客人,几乎所有的赌场都有专门的大巴车到市区招揽生意。华人好赌,全世界都知道,美国人当然也知道。法拉盛是纽约新崛起的中国城,有十几万中国人,赌场当然不放过这里。赌场不但派赌巴去华人聚集的地方招赌客,还用各种手段吸引人们去赌场,如发放免费筹码,提供免费大餐,甚至在中国传统的节日发放免费月饼,绿豆糕等传统食品,春节还会发红包,其中最吸引人的,是赌场发放的免费筹码。赌过的人都知道,赌博时,赌徒先将现金兑换成筹码,用筹码去赌,赢了,再将筹码换成现金。赌场发的免费筹码,只能赌博不能换现金,被称为泥码。新泽西州的金莎赌场,给每位乘赌巴去的客人发四十五美金泥码。每天有很多中国人去他们赌场,这当中有去赌博的,也有专门去卖泥码的,他们将泥码打折卖给赌徒。那些自以为找到老虎机门道的赌徒大量收购泥码。据说老虎机每天都有一次大量吐钱的时候,只要找准时间,不停地打,就能逮住那个传说每天都有一次的发财机会,李姐是专门去卖泥码的。

两小时后,赌巴到了金莎。人们鱼贯下车,车门口,站着一位胖胖的,金发碧眼的妇女,她发给每人一张赌卡,那卡看上去和银行卡差不多。领了卡,李姐和徐美娟进了赌场。赌场比足球场还大,赌场内的灯光不太亮,不是周末,赌博的人不多,许多赌桌都是空的。上千台老虎机大多没人玩,但那些老虎机依然开着,翻红滚绿地恭候赌徒。那一台台老虎机忽红忽绿地闪烁着,时不时地“叮咚”一下,老虎机上闪烁的全都是元宝,招财童子,铜钱,如意,红包,百宝箱等象征中国财宝的图案,甚至还有李小龙的功夫形象,营造中国文化的氛围,明摆着是专为中国人设置的,让不懂英文的中国人感到亲切,没有顾虑,没有压力,敞开了赌。李姐领着徐美娟直奔中国人最多的赌桌,那桌子玩的是猜大猜小,一帮子人围着桌子,有的在赌,有的在看,全是中国人。李姐在赌桌前转了一下,一个瘦瘦的,说广东话的小老太太跟了过来。她们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在一台老虎机跟前,李姐和那广东小老太太四下里看了看,警卫正在人多的地方转悠,离得很远。李姐将两张卡塞给小老太太,小老太太将卡塞进老虎机,老虎机上跳出$45的数字。李姐悄悄告诉徐美娟,这是在验卡,看卡里有没有钱。验完卡,小老太太一声不响地将手伸进手包,又迅速抽出来,手握着,拳边泛绿。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转身走开,就在她走开的一刹那,她用手碰了下李姐,那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李姐手里。塞了钱,小老太太走了,从头到尾,她俩没说一句话,交易就完成了,徐美娟看的目瞪口呆。李姐拉着徐美娟往没人的地方走,走过几排老虎机,李姐看都没看,从那卷钱里抽出两张塞给徐美娟。

“不能让警察看到,看到就上铐子。”李姐边说边四下里望着。“警察会抓?”徐美娟问。“抓,前几天刚抓了几个,卖泥码是犯法的,赌场给你泥码是要你来赌,赚你的钱,不是让你来卖泥码赚他的钱。”李姐说的有道理。“最近行情不错,能卖到四十,行情不好,只能卖三十八九,有时只有三十六七。”

徐美娟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简单就挣了四十美金。她算了下,来时车票十五块,回去不用买车票了,但要交五美元小费给售票员和驾驶员,这样,她们此行的成本是二十元,跑一趟赌场可以净赚二十美元。徐美娟挺高兴,没想到美国还有这种赚钱的门路,当然,有点风险。

“一天能跑几趟?”

“不睡觉跑两趟。人吃不消的。”李姐说。

徐美娟点点头,是啊,能吃到不要钱的馅饼已经不错了,还想多,就不实际了。卖了泥码没事可干,李姐领着徐美娟在赌场转悠。她们到各个不同的赌桌去转了转,不懂那些赌博方式,自然看不明白。正瞎转着,不远处一群人突然哄叫起来,看过去好象很热闹,许多人噢噢地叫着,李姐拉着徐美娟跑过去。

16

那是玩百家乐的桌子,桌子边上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兴奋地看着一个人,那人坐在赌桌边上,无比激动地说着什么。那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脸象喝了烧酒似的,通红通红,两眼放着光,嘴巴咧着,笑得合不拢,那些围着他的人和他一样兴奋,大都说福建话,有的拍他肩膀祝贺他,有的怂恿他继续下注,有的则劝他不要再赌了。荷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

李姐凑过去一看:“哎,赢钱的是老赖。”

“你认得他?”徐美娟有点奇怪。

“他也住华兴客栈。”

“怎么叫他老赖?”

“他姓赖。”

“赢了多少?”李姐问旁边一个人。

“一万多。”那人有点激动。

“这么多钱。”李姐吃了一惊。

徐美娟心想,天啊,那就是十来万人民币了。

有人劝老赖不要再赌了,也有人怂恿他继续,他谁的话都没听,从那一堆筹码里扒拉出一大半,大把大把地抓起来,放进身上的挎包里,然后将那剩下的一小半推到右手边,从里面拨出几十个下了注。没人再说话了,现在大家要看的是,这个刚才运气好的令人疯狂的人,接下来的运气如何。赌桌边静悄悄的,荷官一声不响地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然后翻牌。那牌一翻过来,牌桌四周就响起一阵低低的惋惜声。不等那惋惜声下去,荷官那只长长的塑料抓手就伸了过来,老赖押的那几十个筹码就被无声无息地划拉走了。荷官的那只塑料抓手刚挪开,老赖又将几十个筹码押上了。没人说话,赌桌边还是静悄悄的,不一会儿,那只塑料抓手又伸了过来,老赖押的那几十个筹码又被划拉走了。很快,老赖面前的那一堆筹码就被划去了一多半,赌桌边开始有人小声议论了,那老赖倒也还沉得住气,仍然淡定地不停下注,很快,那堆小山似的筹码没了。老赖的脸色不好看了,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荷官也看着他。他略加思索,从身上的挎包里抓出一大把筹码,放到赌桌上,他仔细地从那里面数出了十枚筹码押上,这次,他运气不错,荷官很快就将一小堆筹码推到了他面前。接下来,他的运气一直都不错,玩了好一会儿,他面前的筹码都没玩光,他时不时地能赢上一些筹码,议论又开始了,嗡嗡的声音围在赌桌四周。但好景不长,老赖面前的那堆筹码又没了。他看上去有点沉不住气了,有人劝他收手,他好象没听见,摘下身上的挎包,将里面的筹码“哗啦”一下倒在赌桌上。人们惊呼起来,以为他要全部拿来下注,没有,他开始数那堆筹码,认真地数着,很快数好了,有眼尖的,已经数出数了。“还有五千七。”老赖从那堆筹码里数出了七百块,然后将剩下的五千块筹码又放进挎包,拉上拉链,认真将挎包挎到身上。战斗又开始了,很快,那七百块的筹码又没了。没人说话,现在,人们要看老赖下面怎么办。老赖楞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拉开拉链,将手伸进挎包,不过他只掏出来一小把,还认真地数了一下,估计只掏出来了一百块,很快那一百块又没了,于是他又掏出来一小把,输光了,再掏一小把,又光了,再掏一小把,终于,那只挎包里再也掏不出筹码了。赌桌四周全是议论,都在为他惋惜。老赖先前的沉着早没了,他两眼发直,脸色发白,放在赌桌上的两只手在微微颤抖。这桌没人再玩了,荷官收好所有筹码,关掉赌桌上方的灯,走了。只剩老赖一个人坐那儿,眼睛直勾勾地不知看着什么。

徐美娟看了一下手机,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她算了下,这个叫老赖的人,输掉这一万多美金花了不到两小时。

“又输光了,他总是这样,看他开始还想留一半的,可还是没忍住。”李姐为老赖可惜。

“十赌九输,他就不知道?”徐美娟想不通。

“怎么不知道,忍不住,华姐不知劝过他多少次,他根本听不进。”

夜深了,徐美娟和李姐在沙发上打盹,返程的车要凌晨两点才开。

“太迟了。”徐美娟叹了口气。

“人家把你拖来,又送你泥码,不是让你来赚他的钱,是他要赚你的钱,哪会让你赚了钱马上回去?”李姐说的有道理,赌场已经让她们白赚钱了,这人就别想舒服了。凌晨四点,徐美娟和李姐回到了法拉盛。徐美娟算了一下,晚上七点半开的车,到凌晨四点回来,整整八个半小时,虽说没干活,但坐了一夜,人很累。上床休息到十点,李姐叫醒了徐美娟,两人吃了早饭,继续去职业介绍所等工。

李姐等到工了,去新泽西州做保姆。徐美娟又没等到工,她不愿做保姆,她继续打王丽珍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她回到客栈,准备吃了晚饭再去赌场卖泥码。回到客栈,徐美娟看到了昨晚上那个好运连着霉运的老赖,他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老赖叫赖金海,福建岐屿人。他正为五千块钱发愁。一年前,他接到表叔的电话,要他准备五千美金,家族里有个孩子明年到纽约,要为他凑赎金。现在一个人头的赎金已经涨到七万美金了,凑起来很困难,所以表叔要他也帮忙凑五千美金,一年以后还他。表叔的话,赖金海是要听的,不但因为表叔是长辈,更因为,当初赖金海偷渡到美国,多亏了表叔帮忙凑赎金,他才得以走出魔窟,要不然,小命难保。可他去哪挣这五千美金?再去打工?赖金海早就不吃那份苦了,只有去赌场挣。可昨晚挣了一万多美金,他不收手还想挣更多,结果全输光了,十赌九输又不是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呢,鬼迷心窍了。赖金海拼命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没用,脑袋捶扁了也捶不出美金来。夜深了,赖金海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已经一个星期没洗澡了,他深深叹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

17

屋子里静悄悄的,做工的人都走了。赖金海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他在等时间,刚才看过手机了,十点还不到。赖金海不想起床,就这么躺着,起床干嘛呢?又不打工。赖金海准备躺到中午起来,吃了饭坐车去康尼迪格州的“大快活”赌场。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又数了起来。赖金海数钱不太利索,他的左手小拇指少一截,这倒不妨碍他数钱,关键是右手的食指也少了一截,这让他数钱很不方便。五百零二十块,整整五百零二十块,这五百块钱是赖金海这五天打工挣来的,在一个小装修公司里刷了五天墙,挣了五百美金,这是一笔不算很小的赌资了。数了两遍钞票,赖金海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红色的黄历,翻到农历5月8日,那上面写的内容赖金海都能背下了,可他还是又打开看了一遍,要看,看了心里才踏实。皇历上写着:宜,入财,交易,上官,开店,婚姻,赴任。出行遇鲜花易发财。是上上吉日。今日吉数是:19,2,6,38,25。今天出牌只要参照这些吉数就行了。财运行东方。今天要去康尼迪格州的“大快活”赌场,康州在纽约的东边,不能去宾西法尼亚州的“金莎”赌场,那在纽约的西边。赖金海心里充满了期望,出门遇鲜花易入财,一会儿到花店绕一下。今天一定要控制好自己,不要象上次那样,一赢钱就控制不住自己,结果,赢了钱又输光了。如果上次能控制自己,不但表叔要的钱有了,自己还有很多赌本,根本不用去刷墙。

赖金海到美国已经十三年了,他曾两次偷渡美国。第一次是坐船偷渡,坐着一条破旧的铁壳货船,在海上飘了近九个月,穿过太平洋,到了肯尼亚蒙巴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蛇头们因为价钱谈不好闹翻了,船也坏了,一百多人蛇被扔在小岛上。一个月后,又来了一条更破的船,到处破损,锈迹斑斑,船身上写着“GOLDENVENTURE”有懂点英语的说,船叫“金色冒险号”。船是从泰国开来的,船上原本就有一百多人,加上他们一百多人,两百多人象猪一样挤在一条破烂不堪的铁壳货船上,在海上又走了一个多月,穿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1993年`5月底,在离纽约很近的公海上,船停下了。船长说,夜里,纽约的蛇头会派快艇来接他们上岸。大家激动啊,做了很久的美国梦,眼看要实现了。他们耐心地等着,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再从黑夜等到白天,两个星期过去了,接他们的快艇连影子都没有。他们哪里知道,原本要来接他们上岸的蛇头,在接他们的当天上午,和另一伙黑帮斗殴,被当场打死了。接人蛇是单线联系,蛇头一死,自然没人来接他们。粮食吃完了,淡水早没了,更要命的是,这里虽然是公海,但因偷渡猖獗,对一切可疑船只,美国海岸巡逻队都要严查。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一旦被美国海岸警卫队发现,他们都将进监狱。船长偷运人蛇来美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来美国坐牢。船长决定将船开回能补给的港口,但船上的蛇头不干了,他们忙了一年多,好不容易将这两百多人蛇运到美国门口,一旦离开,这一年多就白忙了,他们将损失近一千万美金。于是蛇头和打手逼着船长强行闯滩。当船开到纽约长岛海边时,船搁浅了。蛇头将两百多人蛇往海里赶,逼他们游到岸上去。黑漆漆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岸,谁都不敢跳,双方闹起来,人蛇们在甲板上点燃了那些肮脏透顶,生满了虱子的被子,大声喊叫,希望美国海岸警卫队发现他们,来救他们,否则他们将会淹死在海里。不知那晚美国海岸警卫队的人去哪了,闹了很长时间,也没看到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巡逻快艇。在拿枪蛇头的威逼下,人蛇们被迫顺着缆绳下到海里。六月初夜里的大西洋,海水冰冷剌骨,海浪汹涌。很快,许多人被浪卷走了,海面上一片哭喊声。赖金海在冰冷剌骨的海水里游着,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他恍恍惚惚地随着人群时而游水,时而涉水,被海浪推着一上一下地涌动着,呛了一肚子冰冷苦涩的海水。

绝望的哭喊声终于招来了美国海岸警卫队,当美国海岸警卫队的武装人员驾着快艇端着枪,向人蛇冲过来时,许多人蛇都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他们终于得救了。美国纽约海岸警卫队的巡逻快艇将人蛇们从海里捞起来,运上岸,给他们每人发了毛毯御寒,当然,也给他们每人登记,摁手印,所有人蛇的指纹全部录入美国移民局的指纹档案库。赖金海被一个海岸警卫队队员在海里抓住了,就在被抓住的一瞬间,他昏了过去,他立刻被送往医院。当他第二天醒来时,他看到床前坐着一个黑人警察,那壮实的黑人警察正抿着厚实的嘴唇,瞪着大眼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赖金海不太相信自己已经到了美国,他试探着问那个黑人警察:

“牛要克(纽约)?”这是赖金海唯一知道的一个英语单词,在船上呆了一年多,整天听别人说这个词,每个人都学会了这个词,这是他们美国梦的代名词。

“也是,牛要克”那黑人警察点着头,很认真地回答他。赖金海听懂了,心里高兴啊,终于到美国了,在破船上漂了一年多,吃尽千辛万苦,他终于到美国了,他的美国梦就要开始了,不,不是他的美国梦,是他们全家的美国梦。可是这些人蛇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庆幸自己终于踏上美国国土,美国梦即将开始的时候,全世界各大报纸,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关于“金色冒险号”的特大新闻,详细报导了二百八十六名中国人蛇偷渡美国,抢滩纽约的事件。更有报纸报道,当黑压压的人蛇们向纽约海岸逼近时,纽约海岸警卫队的队员们以为是外敌入侵,竟然吓得不知所措。美国的国家防御能力受到了责疑和嘲讽,强大的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丢尽了脸面。刚上台不久,立足未稳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对此事大为恼火,他下令对这批人蛇严判重判。于是这批人蛇中十来个未成年人被送到美国家庭寄养,二十几个妇女被教养,其余二百多人分别被送进了纽约,宾西法尼亚州以及关押成本较低的弗吉尼亚州,路易斯安那州,密西根州的五个监狱,开始了他们漫长的牢狱生涯。他们既没有被审讯,也没有被宣判,他们被关着,被无期地关着,他们不知道要在牢里蹲多长时间。受不了漫漫无期的牢狱生活,许多人主动要求美国政府将他们遣送回中国,美国政府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美国人高兴地认为,他们无限期关押这些人蛇的方法奏效了。美国人哪里懂得中国人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哲学。主动要求回国的一共有九十九人,赖金海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蛇回到中国不久,大部分人又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偷渡,赖金海还是其中之一。赖金海他们是对的,因为当赖金海又花了一年多时间,第二次偷渡到美国时,那些没有和他们一起遣返的伙伴们还呆在监狱里。赖金海庆幸自己的果断和明智,虽说重新偷渡一次又吃尽了千辛万苦,但第二次偷渡比第一次偷渡要好很多。偷渡,坐船叫走船,坐飞机叫走飞机。吃过坐船的苦,赖金海第二次偷渡选择了走飞机。虽然走飞机的偷渡费要比走船贵一万美金,但毕竟风险小,受罪少,蛇头说了,一万美金,小意思喔,到了美国两个月就挣到了喔。走飞机,赖金海从泰国到马来西亚,再到法国,再到厄瓜多尔,再到洪都拉斯,再到墨西哥,游走了半个地球。

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头顶上飞过,长岛的火车也欢叫着从身边开过,不早了,赖金海伸了下懒腰,决定起来。原本打算十二点再起来,可是肚子叫了,“咕噜咕噜”不停地叫,再不起来饭就要凉了,那又得热,很费事,赖金海起床了。电饭锅里的饭已经不热了,但也还不凉,赖金海从灶台上的吊柜里找出一只干净的碗,盛了一大碗饭,多吃点,下一顿不知什么时候在哪吃呢。没有菜,赖金海在冰箱和柜子里翻,终于,在冰箱里找到半袋油炸花生米,在柜子里找到一小袋榨菜,他先扒了几大口饭,将那碗饭吃出一个坑,然后将花生米和榨菜全部倒进去,再用饭将菜盖上。这菜也不知是谁的,万一有人进来,被人看见了不好。赖金海坐到了墙角的椅子上,这儿是死角,就是有人进来也看不到他在吃菜,就只看到他在吃白饭。米饭是老板华姐做的,这里管米,面,油,华姐每天一大早煮好一锅饭,大家随便吃,菜就要各人自己买了。吃饱了,赖金海抹抹嘴,从怀里的那叠钱里抽出二十元,这是一会儿上车买票用的。赖金海站起来,各个房间里转了一下,确定没人,走进里屋,开始换衣服。大红短裤昨晚洗澡时就换上了,他从枕头下拿出折叠的平平整整的大红衬衫穿上,然后用塑料袋装上一双大红人字拖鞋。这双鞋是山东刘的,他在外州打工,赖金海先借来穿穿。今天赢了钱,一定买双大红的运动鞋,赖金海再次对自己说。最后,赖金海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小旅行袋,将自己少的可怜的一点生活用品放了进去,两件T恤衫,一件衬衫,两条裤子,牙膏牙刷,一条毛巾,这是赖金海的全部家当。

赖金海悄悄打开门,探头向外看了看,走廊上没人,赖金海拎着他那只小行李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下了楼。不能弄出动静,在这住了六天,还没交房钱呢,他身上的钱是要去做本钱的,二十块零钱是要用来买车票的,房钱先欠着,等下次来再补上,华姐好说话。

赖金海出了门,他没有向右拐,而是向左拐,他要绕到缅街上的花店,到那儿去看看鲜花,黄历上说了,今日出门遇见鲜花能发财。花店里的花好多好漂亮,牡丹,月季,康乃馨,勿忘我,很多花赖金海叫不出名字,赖金海盯着那些红色的花看,说不定这些花就能给他带来好运,赖金海努力将那些红色的花看到心里去。从花店出来,穿过两条马路,老远就看见了那辆白色的大巴车,这是到康州“大快活”赌场的赌巴。

赖金海今天去的这个康州“大快活”赌场,是既送泥码,又送大餐的好地方。这个赌场给每个客人65美金的泥码,其中有15美金的泥码是给你吃大餐的,所谓的大餐也就是自助餐,不过这里的自助餐要比外面的自助餐丰富的多,有一百多道菜。牛肉,猪肉,炸鸡,排骨,铁板烧,海鲜,中式西式都有,还有各种炒菜,自己配菜,大厨当场现炒,各式糕点,各种饮料,水果。大餐很诱人,但赖金海尽量不去吃大餐,因为吃大餐的十五美金泥码,也是可以用来赌的。

时间还早,赌巴上人不多,赖金海将行李塞到座位底下,开始打盹。他现在并不困,但要坐两个半小时的车,没事干也就只有睡觉了。赖金海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儿揣着他的五百块本钱,钱在,结结实实地呆在他怀里呢。

18

从法拉盛到康州的“大快活”赌场,大巴要开两个半小时。每次坐赌巴,赖金海都是睡觉,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赖金海看着窗外,窗外一片绿色。美国的赌场都开在荒郊野外,除了世界著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和大西洋城以外,大部分赌场都只是一座非常大的建筑物,一声不响,孤零零地站在野地里。周围没有任何其它建筑,既没住家,也没公共设施,当然,赌场本身一应俱全,赌场有餐厅,饭店,名牌商场,总之,只要你有钱,这里什么都买的到。去“大快活”的这条路,赖金海已经记不清走过多少次了,只记得走了九年,整整九年,赖金海就是在这条去往赌场的大巴上和赌场里度过的。

第二次偷渡成功后,赖金海开始了千辛万苦打工挣钱,还偷渡费的艰难岁月。别人一周干六天,他干七天,冬天剥虾,虾壳剌破了手,再去有洗洁剂的水里洗碗,十指钻心的疼啊,赖金海咬牙忍住了,为的是尽早还完偷渡费,早一天将老婆孩子接来美国,圆一家人的美国梦。夏天,整天围着滚烫的油锅炸菜,两条手臂全是被滚油烫起的水泡,疼得浑身发颤,赖金海咬咬牙也忍了,为的是早日还完偷渡费,好将老婆孩子接来,圆了一家人的美国梦。一切都是为了美国梦,为了这个美国梦,赖金海整整四年没舍得花一分钱。都说美国的牛奶好喝,他没买过一次。都说美国的苹果好吃,他也从没买过一个。他所有的开销只有牙膏和每个月的一包烟。就连洗衣服,都是偷偷用老板洗碗的洗洁剂,就这样,别人用四年才能还完的四万美金偷渡费,赖金海只用了三年半就还完了。接下来,赖金海又用了一年的时间,赚了一万多美金,赖金海要办身份,这钱用来交律师费。赖金海是偷渡的,而且是二次偷渡。早在第一次偷渡时,他的指纹就留在美国移民局的档案库里了,他想办身份,只能申请政治避难。办政治避难,就要面对美国繁琐的移民法律和复杂的法律程序,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中国农民只有找律师才能办理。赖金海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律师听了赖金海的情况后告诉他,他已经超过了申请政治避难的时间。美国法律规定:申请政治避难,必需在到达美国后的一年之内申请。赖金海到美国已四年多,不符合申请政治避难的条件。即使申请政治避难,被批准的可能性也极小,一旦政治避难的申请被拒绝,那结果将是被移民局递解出境。“递解,就是你们大陆说的遣返。”那个华人律师对赖金海解释。赖金海傻眼了,他没想到办个政治避难还有这么多规矩。这身份办不下来,那老婆和孩子就来不了美国,全家人的美国梦就实现不了,那他赖金海到美国来有什么意义?后来,律师问清了赖金海到美国后没有任何犯罪行为,就建议赖金海走主动投案自首这条路:“你没案底,说明你是个守法的人,你能主动投案自首,说明你是个诚实的人。”

赖金海点点头。

“另外,你是‘金色冒险号’上回去以后又再次偷渡来美国的,这个情况移民局也许没掌握,你能向他们反应这个情况,也许移民局会因此考虑给你身份。”

赖金海点点头。

“美国人最恨撒谎,你主动自首,移民局的官员会认为你是个老实人而考虑给你身份。”

赖金海点点头。

“我办过不少这样的案子,当然,这也是有一定风险的,不能保证你这么做就一定能拿到身份,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赖金海不点头了,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律师说的很清楚,走不走投案自首这条路,就看赖金海自己了。赖金海知道,律师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他去自首,就是自首,他自己也办不了,也是要请律师,律师自然要收费。自首是铤而走险,但不自首,就拿不到身份,老婆孩子就来不了美国。最终,赖金海一咬牙,听从律师的建议,主动向美国移民局投案自首。这是一场赌博,赌本是赖金海全家的美国梦。

自首书交了以后,立刻产生的效果是:赖金海每个月必需去移民局报到。为了这个报到,赖金海每个月都要在规定的日子里请假去移民局,这样,过了一年多,移民局开庭审理赖金海的案子了。在移民法庭上,移民法官认为,赖金海在第一次偷渡美国被关押时,主动申请返回中国,并保证不再偷渡美国,但他回到中国后立刻再次偷渡美国,可见他当时主动要求返回中国的真真目的,是为了逃避美国政府对偷渡者的关押,是一种欺骗行为,赖金海欺骗了美国政府。审理的结果是,赖金海的移民申请不被批准,从宣判之日起的三十天之内,赖金海必需自动离境。投案自首,赖金海花了三千多美金,换来的只是移民局一纸遣返令。美国移民法规定,自遣返令发出之后的三十天内,被遣返人必需主动离境,否则,从第三十一天开始,被遣返人将自动升成联邦政府通缉的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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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部分拿到遣返令的非法移民一样,赖金海没有在规定的时间离开美国,他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原先的住址不敢住了,原先打工的餐馆不敢做了。遣返令彻底打碎了赖金海的美国梦,也打碎了赖金海的人生。失去了美国梦的赖金海绝望了,从此一蹶不振。赖金海有理由绝望,因为他是个男人,碰到这种事,男人只能绝望。如果女人不幸得了遣返令,那她可以嫁人,通过嫁给美国公民来申请绿卡,也可以和有身份或没有身份的男人同居,生一堆小美国公民。美国法律规定,凡是出生在美国土地上的人,不管他和她的父母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美国公民。这样,这些女人成了美国公民的妈,是美国公民的监护人,等她生的美国公民年满二十一岁时,她就可以让她生的美国公民为她申请美国绿卡。这条路,男人走不通,没有美国女公民肯嫁给偷渡客,更没有女偷渡客愿意和他这样一无所有的黑户生孩子。没有身份,老婆孩子就来不了美国,而赖金海没钱就没脸回中国。别人出国都是衣锦还乡,而他赖金海还完债就两手空空了,怎么回去?他甚至连给老婆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老婆和孩子对他抱了多大的希望啊,他们相信勤劳能干的赖金海很快就会将他们接到美国,圆他们一家的美国梦,他们对赖金海翘首盼望。绝望让赖金海终日借酒浇愁,那个为了美国梦起早贪黑,拼命努力打工的赖金海越来越不愿意打工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拼命地干活,在美国也没有出路,没有希望了。终于,在老乡的带领下,赖金海走进了赌场。

赖金海很快就爱上了赌场。他发现美国的赌场不但提供一点赌资让你赌钱,还提供大餐让你大快朵颐。唯一不好的,就是赌场不让你睡觉,不过这没关系,赌场的赌巴上可以睡觉,来来回回坐赌巴,不但可以睡觉,还可以领到泥码做赌资,渐渐的,赖金海发现了赌场一些赚小钱的门道。有些人是到赌场来玩的,他们领了泥码不敢赌,赖金海就用很便宜的价格将这些泥码买下来,自己去赌。还有的人用泥码玩‘猜大猜小’时需要有人配合,赖金海就和他们配对,这样他可以抽两块钱红利,这种小的外快往往也能使他赚到不少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赚个三五十块,运气不好的时候,赖金海就拎着他的全部家当,那只小行李袋,来来回回坐赌巴挣泥码。这样不单单可以挣到零花钱和免费大餐,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赌巴上睡觉,省了住店的钱。就这样,赖金海过上了靠赌场生活的日子。困了,上赌巴来来回回地睡觉,饿了去餐厅吃大餐。夏天,隔三差五去法拉盛华兴客栈住一晚,洗个澡;冬天,十天半月去一次,也是洗个澡。赖金海成了名符其实的职业赌徒,他感觉这种生活的最大好处是,只要一有钱,随时可以赌,赌博对于赖金海来讲,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沉浸在赌海里,困扰他的美国梦,遣返令,老婆,孩子,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孤单,赌场里有不少象他这样的职业赌徒,他们都是揣着美国梦来到美国,梦想破灭后,在赌场借此谋生的。赖金海曾经请人算过命,算命的说,他命里有横财,对这点,他坚信不疑,他相信他命里有横财,只是时机没到。他希望能靠命中的运气快速致富,然后,要不拿着大把的票子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要不拿着大把的票子申办投资移民,将老婆孩子早日接到美国,续上他们一家的美国梦。现在的赖金海,不做美国梦,做发财梦。自从迷上赌博后,赖金海手上原准备办身份的一万多美金,很快输光了。赖金海手输心不服,他去打工,但打工已不是攒钱寄回家,而是为了去赌场,去做他的发财梦。这时的赖金海已不是当初那个怀揣美国梦,辛辛苦苦打拼的男子汉了,现在的赖金海是做着发财梦,想凭运气不劳而获的赌徒了,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发财,偶尔打打工是为了挣赌资。赖金海赌博成瘾,他已经离不开赌场了,他不光去美国的合法赌场赌,他还去法拉盛的地下赌场赌,因为地下赌场可以借到高利贷。一个赌徒,当他赌红了眼的时候,是需要高利贷的。借了地下黑赌场的高利贷,无疑是给自己套上了绞索,为了还债,赖金海得赶紧去打工。一次,因为还不上赌债,毫无人性的‘大耳隆’剁掉了赖金海右手一截食指,那一次,赖金海发誓,永不进赌场。就象抽鸦片上瘾一样,赌瘾也是戒不掉的,手伤一好,赖金海又进了赌场。“大快活”赌场还没到,赖金海想好好睡一觉,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五千美金,他现在必需在六天内赢到五千美金。如果他不能在六天内将表叔让他凑的五千美金赢到手交给表叔,那个叫阿伟的内侄,将会象他一样惨遭不幸。赖金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小姆指,小姆指少一截,那是他到纽约后,没能及时交上赎金,被蛇头剁掉的。一阵痛楚袭来,赖金海的心抽畜了一下,他一定要赢到五千美金,不能让阿伟再象他那样落下终身残疾,可他会有那样的好运气吗?赖金海叹了口气,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葱绿,一片生机,赖金海想起了他的家乡。这里的绿很象家乡,家乡一年四季山清水秀,为什么要到美国来呢?过去是因为家乡太穷,可现在听说也不太穷了啊,为什么还要到美国来?来美国,这一路上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先是在各个国家偷偷地跑来跑去,整天蹲地下室,弄得不好还要坐牢。然后就是过沙漠,那是条“魔鬼之路”,一不小心,就会把命丢在那个荒芜人烟的大沙漠里,花那么多钱,吃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跑到沙漠里来送命,是为什么呢?沙漠,看着眼前的绿色,赖金海想起了在沙漠里跋涉死里逃生的艰辛。那是一片死亡之地,满眼的黄色,黄色,还是黄色,没有一点点生命的颜色,充满了死亡。

赌场到了,赖金海下车后没马上进赌场,他跑到野地里朝东方拜了拜。皇历上说了,今天财运行东方,“大快活”赌场在纽约的东方,现在他再朝东方拜一拜,让上天保佑他行大财运,赢上五千块,交给表叔,赎出那个叫阿伟的本家侄子。

今天真是个黄道吉日,赖金海下午三点上的赌桌,到晚上八点赢了三千多块,赖金海激动的热血沸腾,继续赌,要继续赌下去,不但要把表叔要的那五千块钱赢到手,还要为自己赢更多的钱。

凌晨三点不到,赖金海手中只剩下十三块钱了。黄道吉日是有时限的,零点一过就结束。

赖金海失魂落魄地走出赌场,他现在身上连五块钱都没有了,表叔让他凑的五千美金他肯定是拿不出来了,六天,不五天以后,就要把钱交给表叔,赖金海思忖,五天后要把五千美金交给表叔,说明阿伟他们五天以后到纽约,那他们现在应该从墨西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