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缓慢前行,在堵塞的街头艰难蠕动。
“咱这是要去哪呢?”
“我跟你说过了呀。”
“嗯?”我不可思议地看他。
“当我没说。”他说,“总算是通了,糟透了,这儿糟透了!我们已经在路上浪费了一个小时!”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秃头男人摸摸脑袋:“会抽烟吗?”
“不会谢谢。”
“请帮我点上去……”
“那你得先跟我说明白,我总不能这样莫名其妙被你带进贼窝去吧?”
“贼窝?”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眼眶周围的青筋微微凸起,“贼窝!是的,你说贼窝!原来如此呢,贼窝!”
我害怕了,躺在座椅上不敢出声,于是整个车内只剩下哼哼呼呼的喘息声。
“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反应过来,我是什么时候在这的,却自然得丝毫不觉尴尬。
“你说呢,走上行往贼窝之路的老兄。”
“停下!”
“为什么呢?”
“我随时能弄昏你。”
“我也可以。”他说着用左手拿出一个电击器指着我,“腾出一只手就足够了。老兄,你说的贼窝。”
“好吧,收下这个东西。”
他仍然用那不光荣的玩意儿指着我。该死的墨绿色鬼车。
似乎有个人影一掠而过,他立刻将车刹住。
“怎么回事?撞倒人了?”
“哼呵……”他诡异地一笑,这时一个乱蓬蓬的沾满血的脑袋缓缓抬上来,苍白得可怕,浓重的杂着鲜血的黑眼圈上的双瞳定定地刺过来,我识得这张脸,长满了麻雀的塌鼻梁,却比我高出一个头,他大抵不晓得自己的模样有多狰狞,不知是惶恐还是悲愤地冲上来,参差不齐的牙齿错开咬合,但车再一度碾去,快得连哀鸣声都不再,“你这是在干什么!”然而电击器猛地顶到我额头上,开启。
“有时候我真搞不通……哪个才是梦。”
“不要着急……你的意思是,你梦到,一个长得酷似你,但比你高的年轻人给秃头的车给撞死了?”
“是的。”
“那你,是否真的见过这两个人?”
“是的。”
“噢?一个长得酷似你的人?”
“就是那位雇主。”
“哦?是吗?”
“话说,你没跟那位雇主见过面?”
“还真没有,不过我们也算是两年的笔友了,感觉上是个信得过的人,你晓得的,干侦探这行直觉也是必备的。况且他也没有对你怎么样吧,还给了你一根棍子和一笔钱。”
“好吧,那么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那个光头?”
“从未有过呢。”
“那么,我的梦究竟在暗示些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潜意识混乱的一种调节方式,不过,既然你已连续三天都在做同样的梦了,那或许真得好好想想——可我现在并没头绪呢,要知道,我不是个心理医生。”
“可侦探总得……”
“我从没跟罪犯打过交道,我的雇主也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心理研究这方面的知识。不过,我有办法能让你回到梦境里去,谁知道呢,也许这次你能找到答案也说不定,如果还是没头绪,就当它是个青春痘,总会好的。”
“未尝不可。”我说,“那么?”
他拿来一对梆子和一个铜质锣。
“就凭这俩就行了?”
“当然,弄倒一头大象都足够了!”他含笑道。
“那么,我大概会睡多久?”
“三个小时,到时候我会把你叫醒的。可以开始了吗?”
“嗯。”我躺在他灰色的床褥上,闭上眼,只听梆子声轻轻地嗒嗒地爬上床,灵快地鼓动,好像有一万个小人在身下跳舞,在单一的回响中荡作萨克斯,滴滴敲打背,可我也只是闭眼而已,似乎没什么不自然,我想,得上锣了,但那玩意只会喧嚣。
果真一声“铛锵”缭绕,雷鸣似的搅得不安,我没法寂寞,便生气地睁开眼,正要质问送信人时,一个熟悉的光溜溜的脑袋出现在眼前,被车座给掩着。
“醒啦,小兄弟。”他说。
“是呢。可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
“这不重要。”他说着腾出右手鼓捣着什么。
“如果是要拿电击器的话就无须劳烦了,我不会怎样。”
“嗯?”他似乎有些惊讶,“可我怎么也不放心。”
“你确定这样开车不打紧?撞到人……”
“那就是他活该了。”他笑笑。
我不作声,躺在后车座往外看,两边衰草连天,尽是灰绿色的茫茫然,野燕麦的狂欢日。
“我说,你这样实在过分。”我不满地指着他的电击器道。
“小兄弟,你太鬼了,应当说,这个年龄的小子们都成精了,我可吃不准。”
“你杀过人吗?”我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愚蠢,但还是脱出口了,我试图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
“形体上吗?’
“嗯?”
“杀人这个概念太朦胧了,你希望我以怎样的身份回答你。”
“执刀者。”
他微微地勾起嘴角:“我只杀想杀的人。”
“意思是说,你还没有握住那把刀?”我故作镇静地跟他谈话,但仍紧张非常地盯着前面的路道。
“会的,人这辈子总会握住刀,只是要不要砍下去的问题。”
“嗯?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欲望,别怀疑,没人是天使,所谓道德只是加以粉饰的欲求,你杀了个老太太就丧尽天良,但手刃了一个恐怖分子就为民除害。”
“可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阴谋家,是那种善于鼓动人心的老狐狸,能叫黑成白的诡辩者。
“那是因为你站在道德上进行思考,我呢,我只为自由思考……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人也只是禽兽而已,痛痛快快承认就算了,却偏要证明自己的高等,只不过是宏观的纳粹!我们脸上只是铺着这层漂亮的皮……可是呢,小兄弟,我怎么也舍不得撕下来,因为在这个宏观中,我们显得太微观了,所以呢,我们还是得去为微观的事去操心,这可不是玩多米诺骨牌那么简单,因为你不是那个能推倒骨牌的宏观。”
“你到底在琢磨什么?”我问道。
“聪明!终于明白我跟你瞎扯了那么多是要做什么了!现在就让我们做些微观的事情,实现宏观的一点!”他突然将车速开到100千米/时,“嗨,我握住了我的刀!”
车似乎撞到了什么,我懵住了,反冲力将我给紧紧摁在车座上,只见车窗上全是红糊糊,狰狞地朝着我笑。
“改变不了的,总会有乖戾的骨牌。”他冷笑道。
我赶紧冲下车,苍白的少年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但他又倒下去了,只是一个劲笑,而他迫切而痛苦的目光却凝滞在我身上。
“别这样……我带你走……没事的……起码你还能再站起来……”我跟他说。
他眯起了眼,不再出声,我以为他答应了,于是朝他伸出手,没想到他竟往车上一撞——彻底地死了。
“看见没,小兄弟,”秃头男人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烟,“他自己想寻得死,谁都无可奈何。这么说吧,这把刀不是我主动的,是他雇用我杀了他,只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一幕。”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策划的这场谋杀……然而呢,下一步就是解决我……”
他似乎严肃了起来:“是呢,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不会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的清白呢……可也不需要了。”说着他掏出一把黑伞,上面印着:TheFreeMan。
“现在总能信我了吧。”
“不行……这个东西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但你能在瞬间联想到它,那么说明你的潜意识中是承认两者的关系。”
我给呛住了,也许真是如此呢。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他为什么要雇你?”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想让你看到这一幕。”他耸耸肩。
“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当初我可不是在嘲笑你。”他说着叫我仔细看他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倒下。
“看清楚了吧,小兄弟,梦魇,你最痛恶的结局,那么,是时候叫它结束了,是吧,小兄弟,这一切都正是你所愿意的!”他立马上了车,朝着前面的悬崖冲去。
再没声响。
突然风过,沙砾钻进了眼里,跟切洋葱一般,几乎睁不开眼,好像这个世界上的蛾子全都袭来,温柔地咬着,叫人刺痛而酥软。
“老板,这曲子有多老了,也该换换了,你天天放这玩意真叫人不耐烦。”
咖啡馆。
“是吗,我还以为这曲子深得人心呢……”老板笑笑,说着朝一个塞满了唱带的箱子弯下腰,“那么要听什么呢?欧美的还是亚洲的……不过只有些老歌……”他说着拿出一张专辑唱片,久久不放,只是注视着它黑白电视效果的封面,接着叹了口气,便直起了身子,好像才从过去的白夜中醒来,可眼睛仍迷恋老歌芬芳。
“MichaelJackson。”那人戴着一顶夹着金色羽毛的绅士帽,领结打得相当漂亮,如同待飞的玉蝶,大概是今晚有什么重大的宴会之类。
“噢,不打算听些新晋小伙子的?”
“不必了,我对黑人音乐更感兴趣,你晓得的,这些不务正业的家伙们有时候真能折腾呢。”那人说。
“怎么说。”
“我很好奇南北战争给这些解放天性的家伙们带来了怎样的激情。多奔放。”他笑着眯起了一只眼。
老板不动声色地将一顶纹着卍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滚!”
那人瞪了老板一眼,但没想到这个和蔼可亲的胖男人此时的眼神凶狠异常,立马便像丧失了斗志的野狼,狼狈地逃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喝完那杯热拿卡。
“这种败类没资格欣赏音乐,只配和听《HorstWesselLied》的一道,都是一类狗,打起来也方便!”这时老板才察觉我的存在,抱歉道,“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
“可惜再没人能演绎如此疯癫性感的音乐。”鹰鼻子男喝了口热咖啡就要出去,“伙计,别撤了我的咖啡,我只是出去抽趟烟……”门外烟雾缭绕。
“真是个不想活了的。”老板笑道。
我往左边的一桌望去:秃头男人正在和苍白少年一块喝着热乎乎的卡布奇诺,他们看见了我,露出欣慰似的笑容:“亡命之徒们的咖啡馆,我们可不欢迎,但迟早会迎来一位新顾客,但那时你会为所有人且歌且舞,而不是笼子里的忧伤鸟,我们可不爱坏嗓子,乌鸦喳喳喳,再见!”
地面开始剧烈地抖动,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座咖啡馆是要崩塌的阵势,但我脚下的地缝裂开了。
“嗨。”他们叫道。
我向他们伸出手的一刹那地表层彻底地裂开了,我不是子弹,飞鸟在这个境地也没有借力展翅的机会,可怕的地心引力,但永远不着地,整个世界似乎就是被镂开的空虚,是的,无限下坠,似乎没有尽头,洞口出现了两个人影:“你还是得待会儿。”于是他们用一块板将洞口给封上。
“醒了呢。”男人看着表道,“刚好三小时,一分不少。”
“是吗……”
“怎么?头痛吗?我这儿倒是有不少药……”
“不必了,只是觉得,好像在地下被埋了一辈子。”
“那么说,是累了还是脱水了……需要茶吗?”
“咖啡吧。”
“这种情况下再喝咖啡是不要命了吗?我还是给你倒上一壶茶吧。”
“好吧……”
“对了。”
“怎么?”
“你坐过牢吗?”
“嗯?为啥问这个问题?”
“我没恶意……只是想起了什么……对不起……”
“坐过是坐过,醉酒给抓了,在看守所待了三天三夜,勉强也算得上坐牢吧,不过Royal的味道可真不错,但自那次后是不敢喝了,我这人是毫无酒量的,酒心巧克力也吃不得……”
“那种感觉如何?”
“寂寞呢……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你一个人了,尽管知道有人在外头,但这种孤独可不是一墙之隔那么简单的事……蹲过牢的都不喜欢卡夫卡,因为嘛,读他这只会勾起他们的悲伤记忆……话说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
“没什么……只感觉……要进洞了……封口了……如何仅此而已就再好不过了。”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他说,“也许莫泊桑能给你点想象空间。也不早了吧。”
“是的,长夜无眠,谁都不想睡了。”
他递过一瓶安眠药。
“也许有用吧。”
“不,我可没叫你现在吃,这是在梦里嗑的。”他说,“好的,现在它已经进入了你的暗示中了,在梦里就这嗑它,直到醒来为止。”
我垂着眼皮:“还是算了吧。”
他翘翘眉毛,不说什么,为我开了门。糟糕的空气拥抱我,它似乎坏笑着,而我也躲不过,但不代表我会朝它献媚。
从现在开始,我得习惯在梦里清醒了,一睁开眼就又是一吼无休止的梦魇进行曲。
长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