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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字并肩王(一)

第四章一字并肩王

(1)

拘留所这种地方很讲规矩,第一条就是“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谁要是敢挑号,就是跟整个监室为敌,不怕死的用拳头招呼,不是打趴别人就是被别人打趴。

常义把左脚蹬在床沿上,直视着皮皮虾,整个监室里的空气就一下子紧张起来。坤宝站在通道上连连摆手,“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可跟你们说啊,你们知道我俩是怎么进来的吗?”最后一个“吗”字故意加重语气卖了个关子,然后又一字一顿地回答——“袭、警!”最后这俩字声音贼大,那几个做出虎扑架势的人就立刻僵住了。

室长张栓柱不愧是个老江湖,虽然人躺在暗影里一语不发,但从常义一进来他就眯着一对小眼睛直瞄。他小时候也练过武,主要学了点儿轻功,因为硬功不硬,师父老踢他的尖腚棰,他也受不了练对打时师兄弟的拳头,便一撂蹶子跑了,从此告别了练武场。后来他走了邪路,凭着三分轻功开始翻墙越户行盗。毕竟他在练武场里呆过几年,一看便知眼前这个汉子不是等闲之辈,是个硬骨头茬子。这人一进门脸上很冷静,并迅速适应着光线,那份定力如果不是练家子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他想,如果要由着手下那帮小崽子动手,不定是谁吃亏,几个小崽子挨几拳头事小,自己的权威可就大打折扣了。现在,他又听坤宝说出“袭警”二字,更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准的。

他依然躺着,声音平淡却威严,“嚯!袭警?看不出来呀?”

他这一发话等于暗示那几个要动手的人再缓缓。

皮皮虾一脸轻蔑,“就凭你们俩还敢袭警?吹牛逼吧?”

“谁吹牛谁是孙子!”坤宝从进来第一次挺直了水蛇腰,一副英雄气概,“刚才,就刚才,我二哥,”他把右手拇指往常义这边一竖,“一个人,出手就打倒了好几个,那可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呀!就眨眼的事儿,都没用我动手!他娘的,要不是怕把事儿闹大,非把那几十个狗×的都撂倒!”

他明着是给常义吹,实际吹自己,换句话说:我要不是怕把事闹大,一动手,他娘的,那几十个狗×的都得撂倒!

“还几十个?吹过了吧?揍他!”皮皮虾坚信坤宝是胡吹,他话音刚落,对面通铺上又霍地站起七八个人,都弓着腰,看架势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都坐下、坐下!一个槽里栓牲口,先别乱踢乱咬嘛!”

张栓柱还是躺着说话,十几个弓着腰的人一声不吭,又慢慢盘腿坐下了。

常义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不说话更叫人摸不着底。他左脚依然蹬在床沿上,棱角分明的额头下方一对眼睛,里面射出逼人的霸气,身体虽然偏瘦,但透着十二分的强硬。

拘留所这种地方崇尚丛林法则,谁拳头硬谁是老大。除了拳头,在这里还有两种人最受尊敬:一种是杀人犯,另一种是袭警的。前者连人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后者连警察都敢打,还有谁不敢打的?都属于玩儿命的主儿。

“看来这位兄弟也是道上混的?”

常义从张栓柱的话里听出了和解的味道,也不托大,把蹬在床沿上的左脚放到地上,一抱拳,“老兄高抬,我就是个生意人。”

张栓柱这才欠起身,“他们年轻,遇事就爱一惊一乍的。听你口音也是本地的,坛州屁大的地儿,没外人!”他拍拍自己脚前的床,“兄弟,先坐下,坐,坐坐!你说说,为嘛袭警?”

坤宝挺起水蛇腰刚要讲袭警的故事,“咣当!”监室的门又打开了,阎队领进一个穿警服的。

来人是刘焕强,坛山镇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常义的同学,警校毕业后分到派出所,十来年光景混到了副所长的位子上。

他抱着两套被褥从半开的铁门挤进来,“二哥,这是你俩的被褥。”回头又对队长说,“阎队,我来得匆忙忘了带脸盆、毛巾、牙刷之类。”阎队马上说“刘所甭管啦,有我呢。”

这个季节天很热,用不着太多铺盖。坤宝赶紧从焕强手里接过两套被褥。

常义问:“焕强,你怎么知道的?”

“二哥,你前脚离开医院,三弟就给我打手机了。”

刘焕强说的三弟是常义的三弟郑常礼。常礼眼见二哥跟警察动手,然后又被戴上手铐带走了,赶紧给刘焕强打了手机。刘焕强马上拨了一通电话,得知常义正在被带往拘留所的路上,他吩咐手下从值班室抱了两套铺盖,又从抽屉里拿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自己开车直奔拘留所。他明白看守所、拘留所那点事儿,更了解常义那个狗熊脾气。拘留所是什么地方?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常义到哪里都不受一丁点儿气,万一在监室动手打伤了人,袭警的事先搁一边,就这一件先够喝一壶的。路上,他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半个小时。

(2)

刘焕强是常义高中同学,一个宿舍的,头挨着头睡了三年,他俩又同时考上同一所公安学校,一起读了三年大专。这还不是他们交情的全部,他们建立更深的交情是在大专毕业之后的工作分配上。

毕业那年,正是国家包分配的最后一年,整个社会就业形势非常紧张,有的分配了也就分配了,没分配的便永远失去了机会。常义有一个在市民政局当科长的表叔,经表叔的努力,毕业半年后,他被分到城东公安分局下面的一个派出所。在拿到空白表格的那一天,他对自己找到理想职业兴奋不已。

那天他是骑着自行车去市里的,去的时候骑得飞快,回来的时候骑得更快,他想赶快把拿到分配表格的消息告诉家人。就在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刘焕强。

刘焕强正用小拉车拉着他娘去医院。常义对刘焕强家的情况很了解,刘焕强十几岁上死了爹,是他娘一个人拉扯他和妹妹,他娘没黑没白地拼在责任田里,家境还是十分艰难。一个女人撑持着家,巴结一儿一女读书,身体累出了病。

常义见到刘焕强母子,便下了自行车,和焕强一起去了医院。

刘焕强的娘病得很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刘焕强口袋里只装着三四百,他也不去求医生,就蹲在墙角抱脑袋。常义也不劝,站在旁边发愣,愣了一会儿,便从身上掏出三千块钱交了押金。

常义口袋里一共有五千块,那是他娘给他的,娘说:你表叔给你找工作,总是欠着人情的,到城里见着你表叔就把钱交给他,让你表叔去打点!

十年前,这五千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可不是小数目,能盖三间里坯外砖的房子了!常义见到表叔掏出五千块钱,表叔说不用,就把一式三份的空白表格给了他,那上面已经盖了两个单位的红章。

在刘焕强母亲输液的时候,两人谈起工作分配的事,他得知,刘焕强分配的事毫无着落。刘焕强很伤感,说母亲没黑没白地干活累病了,妹妹还在读初中,家里这个状况,连一份送礼的钱都拿不出,恐怕安排工作的事是无望了。常义看着刘焕强,人比半年前又黑又瘦,想必这半年里受了很多苦。那天,他在医院里一直陪到晚上,临走时,不知当时他是怎么想的,犹豫着掏出那三张空白表格,借着护士用的灯光和笔,在姓名一栏填上“刘焕强”三字,然后往刘焕强手里一塞,头都没回就走了。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家,除了三弟常礼住校,一家人都等着他吃晚饭。娘炒了几样小菜摆在饭桌上都凉了。小妹一见二哥回来,高兴地问这问那,他却低着头不答,一家人的心就往下一沉。小妹问:“二哥,你都当公安了,咋还不高兴呢?”娘问:“二啊,没见着你表叔?”他爹问:“二啊,是不是工作的事又泡汤了?”

等他三言两语说出原因,一家人都愣了!转眼间,他娘就放声大哭起来,“二啊,你真二啊!败家的货呀!散金散银,你当咱家是财主哇!一伸手就把三千块钱送人啦!二啊,这一家子都指望你出头露面哪,你把到手的金饭碗都扔啦!你白跟李家闺女好了几年哪,你没工作人家还能看上你嘛!你个二百五,你个傻二百五!念书都念傻啦,你还叫娘活不活呀!”

他娘萝卜白菜数落一筐,他爹一句话没说,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磕打几下,拖着一条瘸腿出了屋。大哥也没说话,打了一个咳声低头往外走,小妹没走,娘哭的时候她陪着抹泪。

郑常义这件事,一时成了村民议论的话题,人们褒贬不一。许多人跟他娘说的一个样:小时候挺鬼怪精灵的,读书倒读傻了,连工作都不要,十几年的学费算是白扔了!有人反倒赞赏,赞赏的只有村里的大先生。大先生说话总爱引经据典,他说常义这孩子才叫个仗义疏财,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接着他又开始讲古比今,说当年楚霸王项羽任侠仗义,才成就了霸业,虽然最后败了,也不失英雄本色!再说水泊梁山宋江,仗义疏财,人称“及时雨”,那叫什么,会做人!不然能有那么多弟兄俯首听命吗?大凡成事的都不是守财奴!咱坛山地处燕赵腹地,自古民风彪悍、任侠尚武,这孩子有古侠士之风,将来准有出息!末了,他还搬出一句老戏文:“则为我救困扶危,疏财仗义,都做了注福消愆。”你们听听、听听,仗义疏财就是消灾聚福嘛!

大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所赞赏的这个毛头小子正跟他女儿腻着呢。如果他知道这小子将成为他的女婿,会不会就是另一翻说辞:嫁谁也别嫁他呀!败家子,能养家糊口吗?办事这么没谱,不定将来闯什么祸呢!如果他真这样说,就跟常义他娘也没多大差别了。

郑常义那时候已经和大先生的女儿李旭华恋爱几年了,常义他娘说的“李家闺女”就是她。俩人从小同学。李旭华她爹大先生那时就是一所镇中的校长,旭华比别人早两年上了村小学,在班里年龄最小、个子最矮。刚上学那会儿,小孩子都不懂事,根本不管谁的爹是谁,谁家背景如何,见李旭华穿戴比别人好,学习也好,或许是出于嫉妒,就有人故意欺负她。常义比她大两岁,在一个班里,上学前就跟村里的老拳师郑三爷学习拳脚。郑三爷是他本族,有一手好的拳脚功夫,三拳两脚就能把人打趴下,人送外号“郑三炮”。那时候常义跟他已学了两年,只练不用,成天手发痒,正愁找不到实战目标。他见班上两个坏小子正欺负小旭华,很是气不忿,就过去捣了几拳,结果把两个男同学都揍趴了。为这事小常义挨了老师批评,却得到意外收获:一是学校的男生,包括高年级的,知道他会拳脚,下手又狠,没人敢惹他;二是旭华她娘得知小常义帮了女儿,从此再没人敢欺负,专门煮了仨鸡蛋送给他;三是在李旭华幼小的心灵里,就觉得常义很高大,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对他产生了默默的依恋,这让小常义过早地收获了“爱情”,尽管还是个雏儿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