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来日华殿,总觉得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因为以往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过来了也是没多久就匆匆离去,所以杪冬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好像门匾上新漆了红漆,长廊两侧种上了郁郁葱葱的茶花,小池塘边多了一排柳树,还有柳叶间,若隐若现的大概是新搭的凉亭。
“啊,什么时候把假山搬到这里来了……”望着石门一角,杪冬小声喃喃。
带路的小太监脚步顿了一下,看向杪冬的目光满是惊诧。他忍不住插了下嘴,道:“殿下,这假山一直都摆在这儿呢,都好几十年啦。”
杪冬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就好像从没认真看过甫子昱的脸一样,杪冬也从没认真看过日华殿的摆设。
不过这并没多大关联,看也好不看也罢,恐怕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来日华殿了吧。
站在甫子昱的寝宫外,带路的小太监得了允,慢慢把门打开。
阳光顺着开启的门扉一下子蔓延进去,骤然满室光辉,杪冬抬眼看着,默默吐了口气。
“子阳,你来啦。”
房间里的人笑着迎上前,看不出被关了十天禁闭,依旧是一幅风流俊雅,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模样。
杪冬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甫子昱顿了顿,眼里的笑黯下稍许。
“父皇说,禁闭到今天结束。”杪冬开口道。
甫子昱面上闪过一丝愤懑,却很快又收敛起来,他重新带上笑,问:“这么快?是子阳为我求的情么?”
“算不上是……”杪冬斟酌着措辞,“你只是喝醉了。”
“子阳是这样想的?”甫子昱挑了挑眉,“没错,我确实是喝醉了,否则不会还没成功就被父皇抓住。”
杪冬抬眼看他,沉默不语。
房间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不同于顺帝身上清冷的气息,而是更接近少年人的,再怎样沉稳也掩不住热烈与张扬的味道。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地流淌了片刻,忽然,甫子昱开口道:“子阳,我喜欢你。”
杪冬皱起眉,略微垂下眼眸。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记得,以前你是很讨厌我的。”
甫子昱略有诧异,沉着眉头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子阳怎么现在还记得?”
杪冬没有答话。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甫子昱看着他微垂的睫毛,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对子阳做了很多恶劣的事情,子阳会记恨么?”
杪冬抿了下唇,依旧沉默。
甫子昱叹了口气,问:“那么子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他说:“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杪冬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甫子昱笑了笑,重复道:“没错,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六岁的孩子,确实还不懂事。
只是在秦贵妃严厉的教导下,潜意识地讨厌那个与自己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讨厌他的安静,讨厌他的乖巧,讨厌他沉默地应对自己的欺负与挑衅,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皇后时,他露出的那一脸幸福的傻笑。
真是可恨到极点。
直到有一天,三弟凑过来说:“二哥,大哥在偷看你的玉佩。”
玉佩?哦,生辰那天皇后送的玉佩。
那玉佩玲珑可爱,倒也是面好玉,可是看着他偶尔瞟过来的目光,偷偷摸摸,不看自己光光看那面玉佩,就忍不住怒从心起。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玉佩已经摔成几瓣,话也放了出去——
“皇后送的又怎样?不过是面不值钱的玉,我才看不上。”
再一眨眼,面上就挨了狠狠一拳。
我惨叫一声,立即与他扭打在一起。
那一架打得惊天动地,把父皇都惊动了过来,秦贵妃捧着我青肿的脸哭得花容失色,越过她的肩,我看见那人低着头站在皇后身后。不像以往那样去拉皇后的衣摆,也不说话,也不动,沉默着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事情最后在秦贵妃的哭闹与皇后的沉默下结束,结果自然是我好吃好喝地养伤,那人去受罚。
一开始听说他要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但是慢慢的几天过去了,看着对面始终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不禁又觉得有些无聊。
没有总是挨骂的他来对比,学傅的赞扬似乎也少了点乐趣。
所以,那天晚上看到他忽然出现在自己寝宫里,虽然惊奇,却也没有出声叫人。
我倒要看看,他不好好在自己房里关禁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对不起。”他先开口说。
我哼了一声,意思是没打算原谅你。
“这个……我补好了。”他摊开手心,抬眼望着我。
我看了一眼。
手心上是那面被我打碎的玉佩,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碎片黏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些细微的裂痕。
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些。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长相。
睫毛微微上翘,又长又密,眼睛大大的,有点圆,眼珠子的颜色比其它人浅,映着烛光,微微的可以看见里面有光泽闪烁,有点像我藏在匣子里的琉璃珠。
我又看了看其他地方。
眉也是淡淡的,形状却很漂亮,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尖尖的,不似我的圆润,脸颊上还有那天打架时留下来的抓痕,结了痂黑黑的一道又一道,却不难看。
“玉佩……我补好了。”
大约是见我不做声,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垂下睫毛。
润着水光的眼珠一下子被遮盖住,我觉得有些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原先的那些厌恶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只是心里头感觉怪怪的。
他说:“这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呆呆盯着他的睫毛,随意“嗯”了一声。
“母后给你祈了好长时间的福,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声音低低的,似乎也在颤抖,“母后每天都在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心里有些发痒,总有一种冲动想去碰碰他的睫毛,刚刚决定遂了自己意伸出手,他却忽然抬起眼来。
一瞬间,我看见那双琉璃珠般闪耀着温润光泽的眼眸里,满满的承载着自己的身影。
他慢慢凑过身,我一动不动,任由他将玉佩系在自己脖子上,耳边轻轻柔柔的,是他缓慢的,如祈祷一般的声音——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或许是从那一刻起,某种异样的情愫就在心头悄然生长了吧。
甫子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笑着说:“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一直喜欢着,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放手。”
杪冬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刚才你问我是否会记恨,我说,我会记恨的。”略微停顿片刻,他又说,“你摔坏玉佩的事,我会记恨的。”
甫子昱的面色僵了下来,杪冬撇过视线,淡淡道:“我没有办法喜欢你。”
“就因为我摔坏了玉佩?”过了好半晌,甫子昱沉声问。
杪冬摇摇头。
“因为你我皆是男子?”
杪冬摇头,道:“不是。”
“那么,”甫子昱的声音有些不稳,似乎在压抑些什么,他吸了口气,再次问,“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停顿了一会儿,杪冬依然回答:“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冷下脸来的甫子昱与顺帝有着惊人的相似,并非指容貌,而是那种属于无情帝王家,与生俱来浑然天成,不容他人反抗、唯我独尊的气势。
杪冬垂下眼眸,回答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
他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你。”
甫子昱呆呆道:“这算什么理由……”
杪冬转眼看着他,说:“这就是理由。”
人总是贪婪又自私。
无论多少次也学不乖,得到一点就开始渴求更多。
然后慢慢的,又会开始奢望,能有一份完整的,仅属于自己的爱。
风顺着半开的窗溜了进来,吹乱杪冬额前的发。杪冬转过头,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轻轻眯了下眼。
“我也会嫉妒,也会怨恨。”
“也会在心里想,如果你不存在,那该有多好。”
这些恶毒的欲望,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偶尔在黑夜朝自己吐出淬毒的信子。
“子昱,你喜欢我什么呢?”
“人心总是肮脏的,我并非你想像的那样好,有时候帮着你,保护你,仅仅只是因为母后希望我这样做。”
“若非答应了母后,我想,我大概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些话或许伤人心,却并非仅是欺骗。一小部分是为了了断他放错方向的感情,但绝大多数,它们仍是积压在心底真实的声音。
说出来以后,自己都会觉得轻松些。
甫子昱的房门在身后愈渐愈远,最终消失不见。
杪冬回头看了一眼,抬步迈出日华殿。
几天之后,朝廷收到边疆的传来的奏折。
言北芪不时进犯边境,在国界周围的村庄烧杀抢掠,驻军抵制不住,望皇上派军支援。
甫子昱自动请缨,顺帝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