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黯淡的烛火一闪一闪,印得杪冬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墙角的柜子上有个小小的抽屉,抽屉上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杪冬掏出钥匙,啪嗒一声将铜锁打开。
拉开抽屉,一枚暗红的令牌印入眼帘。
杪冬垂着头,盯着那枚令牌沉默良久,终于他抿抿唇,将令牌拿出来,紧紧地握进手心里。
小园子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然后被房间里穿戴整齐的杪冬吓了一大跳。
“殿……殿下?”
莫不是见了鬼?平日里怎么叫也叫不起来的殿下,现在居然清清醒醒地站在自己眼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自己犯眼花?
惊疑不定的小园子使劲扯了下自己的脸,然后看见杪冬朝痛得泪光闪闪的自己笑了一下。
“小园子,”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长发,略有些讪讪道,“来帮我梳一下头发吧。”
“哦……哦哦!”小园子忙不迭跑过去,一边接过杪冬手里的梳子,一边劈里啪啦发表自己的疑问,“殿下今日怎会起得这样早?是有什么事吗?”
“嗯,”杪冬应了一句,“要上早朝。”
小园子明显楞了一下,讪笑着说:“哈哈,真难得殿下会主动去上早朝……”
杪冬笑了笑,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今年边疆似乎不太安定,金阳与北芪皆蠢蠢欲动,时不时举兵进犯,烦不胜烦。坞里的态度暧昧不明,尤金也阴阳怪气,总觉得风声不对,似有什么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话是这样说,实情如何各人心中自有计较。总之今日离职休养的周老将军入了殿,义愤填膺地要为镇守边疆尽一份绵薄之力。
毕竟是军功赫赫的老将军,又是国丈,顺帝对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殿堂之上当场赐坐。已经是七旬之人的他声音依旧洪亮,讨南伐北的计划侃侃而谈,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
似乎以前也没这样精神过……
杪冬淡淡地想。他抬起头,望着那人苍苍的白发,瘦骨嶙峋的身子以及早已不复稳健的双手,眼眸晃了晃,重又低下头去。
整个早朝顺帝没说几句话,只是在散朝前随□代一句要杪冬跟他去趟御书房,杪冬心中一顿,略有迟疑地望向他,却对上那人眼中温和的笑意。
明黄的袖子在大殿上空轻轻一挥,顺帝沉声道:“退朝。”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间或投来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杪冬站在原地没动,直到福公公来扯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默默拐进内殿。
奢华的珠帘幽幽地衬着光,看上去冷冰冰的。杪冬抬起手,手指刚触碰到这圆润的明珠,就被什么人倏的扯过,包裹在温暖的掌心之中。
珠帘在身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顺帝笑着说了句“怎么这样慢”,然后不管不顾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阳光很好,风吹得也很舒服,顺帝的掌心虽然有些粗糙,暖暖的温度却是刚刚好,他一边走一边说些有趣的事情,话题信手就能拈来,声音低低的,非常好听。
可是杪冬却终究停驻了脚步。
顺帝回过头,深如夜空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儿臣还有点事……”杪冬避开顺帝的视线,从他掌心中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指,“儿臣一会儿……自己会去御书房……”
顺帝没有答话,杪冬忽然转过身,沿着深深的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奔跑起来。
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上空,顺帝静静地看着,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深处。
靠近玉林殿的时候,杪冬听见里面传出阵阵喧哗声。
似乎是什么人说了有趣的事情,大家一窝蜂地笑开了。不必仔细去分辨,杪冬轻而易举就能从那些嘈杂的人声中认出周将军的声音。
以及甫子昱,肖卿,甚至其他的一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高官重臣。
杪冬低着头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脸,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谈笑说闹声在他迈进房门的那一刹戛然而止,杪冬顿了顿,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周将军面前。
原本,周将军就不是个亲切的人。
对待懦弱的自己,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是鲜少有笑容的,见了面,大多是恨铁不成钢的厉声斥责。
不过杪冬想,现在他大概是不会再斥责自己了,但是同样的,那种失望痛心的眼神也会被仿若看陌生人般的冷漠所取代。
总是有这样一天的。
杪冬捏紧手中的令牌,心里淡淡的想。
“太子殿下找老夫何事?”
不带感情的质问声中,杪冬伸出手,暗红的令牌静静躺在手心中。
周将军脸色变了一下。
这块令牌,还是在很久前千尘宫被刺客袭击后,周将军匆匆赶入宫中交给自己的。不过杪冬从来没有用。
因为他想着,总有一天,这东西是要物归原主的。
周将军板着脸从他手上拿走令牌,冷冷地哼了一声。
杪冬忽然笑了一下,开口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他慢慢俯下身,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肘着地,膝着地,额着地,一声,两声,三声。
三个响头。
“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缓缓站起来,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总有这样一天的。
从一开始,杪冬就知道了。
一直都在这样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偶尔想起那些错放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也会心存忐忑,所以到它最终来临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轻轻地松了口气的感觉。
迈出房门,阳光一泻而下,明媚得耀眼。
杪冬撑开手档在眼前,半眯着眼透过指缝,隐约看见明晃晃的光线中,有什么人靠在扶栏上等待。
放下手,那个人深不见底的眼一下子望了进来。
漆黑,浓稠,深邃,一眼望去似乎冷淡得找不到一丝人类的感情,但仔细看时,会发现那里面其实沉溺着似水的温柔。
杪冬恍了下神。
那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不去御书房了,我们去陵墓看看,看看那些葵花开了没有。”
花枝长得老长了,但花苞一个也没有。杪冬站在墓碑前,望着刻在上面的那些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顺帝在一旁看了半天,忽然唤了句“杪冬”。
杪冬回头,看见顺帝摊开的手指上,躺着一面破旧的玉佩。
“这个是我小时候,母后送给我的。”
深红的穗被风吹乱,衬着碧绿的碎玉,煞是好看。杪冬抬起眼帘,看着顺帝的眼睛,顺帝笑了笑,说:“也是我的护身符。”
玉佩像是碎开过,布满细细的裂痕。
“小时候,它救过我的命。”
“在我登上太子之位的那天,叔父朝我射了一箭。但是难以置信的,玉佩系在腰带上的线断了,它飞出来挡住那支箭,裂成了碎片。”
“我想这应该是母后冥冥中的保佑,就寻人来把它修补好一直戴着,直到登上帝位要佩戴与身份相符的饰物,才把它摘下。”
玉佩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翠的绿嫩生生地渗出来,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吧。
“杪冬,这面玉佩送给你。”有人上前一步,低着头将玉佩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己腰间,他微微勾着嘴角,用低沉的语调说,“就当作——是杪冬的护身符。”
过了好一阵子,杪冬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往腰间看,嫩黄的衣摆,碧绿的玉,红的穗捻,搭在一起有种鲜艳的感觉。
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说“母后会保佑你啊……”杪冬抬起脸,忽然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顺帝心中一动,凑过去轻轻吻住他的唇。
唇瓣分离的时候,顺帝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他迟疑着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顺帝的眼,问了在小西楼曾经问过的问题——
“父皇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顺帝笑了笑,不像之前那次一样一味沉默不语,而是反问道:“杪冬觉得呢?”
少年蹙着眉开始沉思,眼底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顺帝又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喜欢你……”少年却忽然退后一步,面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让人难以理解的神色。
风静悄悄地吹,顺帝放轻了呼吸。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杪冬眼里的惊疑甚至是恐惧慢慢消散,然后又开始像最初那样,凝聚成浓浓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