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对于计划生育各有各的态度和想法。已经生育儿子的,暗自庆幸,尤其是除了儿子还有一个俩孩子的,更是有种拣了便宜的感觉,年龄差不了几岁,就早生了那么三两年,政策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人自觉不自觉地对后来者有一种优越感,同情心。有儿子并且不是独生子的,简直就是最幸福的人,拥有最多的羡慕甚至眼红,计生工作对她们的要求就是尽早结扎绝育,以绝后患。她们也非常自觉地拥护政策,支持李艳兰的工作。只有一个儿子的,同样也享受着其他人的羡慕,男人为自己的枪法准,女人为自己的肚皮争气而暗暗骄傲。这些人心里稍有遗憾是一个孩子太少,但因为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光耀门户,在婆家便有了一定的地位,也不再有太大的压力,经过动员劝说就能比较容易接受绝育安排,顺带还捞了个遵纪守法的好名声,很少有人顶风作案和政策过不去。只生育一个女娃的,年老的爷爷奶奶心里就有些慌张,多多少少会给儿子媳妇施加压力。但好歹还有一次机会,心里也不过分煎熬,只把希望寄托在女娃8岁以后,因此也能以上环等避孕措施支持李艳兰的工作。最郁闷的就是象张振香那样生了两个女儿的,政策已对她们的肚皮下了封杀令,绝育手术也有时间要求,因此颇有几个费尽周折想生育第三胎的。这些人最让李艳兰头疼,她对她们严防死守,恨不得在每个妇女的肚子里安一个发报机监视着每一丝风吹草动,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老谢家头胎就生了男娃,这让爷爷谢全有天天高兴地合不拢嘴。老谢家历尽坎坷,只保全了谢丰收一根独苗,从小到大谢全有生怕他有丁点闪失。谢丰收长大娶了和谢家人一样老实本分的赵桂花,桂花肚皮争气,刚进门就怀孕,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谢全有希望好事成双,给孙子取名“谢双”。但政策来了,双孙的愿望基本不可能再实现。老谢一家虽然内心略有遗憾,但比起为求孙子急得跳脚的老钟家,他们还是心满意足的。经历了人生大苦大难的老谢家,一心只想做太平盛世的顺民,不愿招惹一点麻烦。再说了,国法大于天,要干违背国家政策的事,老谢一家老小都没有这个胆量,甚至想想都会害怕。而且,谢丰收对于从小到大象姐姐一样保护他的好伙伴李艳兰,他也是自觉自愿地服从她的安排。这样想着,李艳兰没费多少力气就做通了谢丰收和赵桂花的工作,只等着忙完这一阵,就带赵桂花去县医院做结扎手术。
转眼夏去秋来,李艳兰动员齐了善福屯村需要做绝育手术的5个人,通过乡小分队联系好了县医院,只等着9月底的某一天去做手术。
县乡村各级为管住女人的肚皮可谓煞费苦心,各招各式地想破了脑袋。这天,村委会大喇叭一大早就响起广播:
“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近几年各种女性疾病一直困扰着妇女们的身体健康,对生产劳动造成较大影响。为了保护广大农村妇女的身体健康,对妇女们的身体状况早诊断,发现问题早治疗,县人民医院特派出中医专家来我村对全体妇女进行免费中医诊疗,时间:9月12、13两天,地点:村委办公室。机会难得,请全体妇女村民务必参加。”
大喇叭持续不断地滚动播音,善福屯的村民们有了小小的沸腾。农民的身体健康有谁关心过?不光别人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从来都是小病扛着,扛不住了去村赤脚医生那买点药,赤脚医生水平有限,他能诊断出的全部病情,大概也就只有发烧感冒肚子疼几类,他能给开的药也就只有那么几种。有几个村民去过乡卫生院?去过县医院的,更是只有那么两三个,都是村里乡里反反复复地看不好,去县人民医院一检查就是癌症晚期,回来都熬不过三四个月。所以,农村人一辈子能有幸去过一次县医院,足以成为他们半辈子的谈资,更没想过还会有上级医院派专家主动下乡进村看病的,就连村里年纪最大,辈份最高,93岁的孙福临老人都说,建村到今没听说过这等好事。
善福屯村够称得上妇女的有200多号人。她们沸沸扬扬地传着,传的同时也都约着“你去不去?”“去吧,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听说专家都是女的,都带着仪器,还能现场针灸拔罐推拿,一般的小病当场就治了!”一时间,竟没有人说不去。
王秀芝的心里也很高兴。她生招弟时月子里着了凉,从脚后根直到大腿凉嗖嗖的,整天感觉有一股冷气顺着小腿往身体里钻,还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从腰心到后背发僵发硬,站久了板得疼。她倒是真希望能看看中医,扎扎针灸调理一下。招弟眼看就半岁了,胖胖地足有十六七斤,她每次去娘家,抱一会儿腰和后背就有点受不了,还是早治疗一下好。
这样想着,12日上午,王秀芝吃过早饭又洗了两盆衣服,看看9点多来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外面已经排了十几人。农村人没有那么强的时间观念,妇女们走近看看排队情况,估计一下到自己还需要的时间,再和队伍中的人嘻嘻哈哈说几句,爱等的就在后面排着,不爱等的就干脆回家继续忙活,过一阵再来。所以尽管看着走向村委大院的妇女络绎不绝,但真正留在现场排队的人并不多,排在这的也大多手里拿着件活计,年纪轻的爱织毛线,上了年纪的偏爱纳鞋底子。
专家来了3位,都是女的。一位年纪大些的专门望闻问切,两位年轻些的按照她的指令进行下一步工作,一位扎针灸拔火罐,一位按摩。农村人整天风里来雨里去,风湿关节炎和腰颈肩肌肉劳损是常见病,哪里享受过专业护理,自然是舒服地哎哟哎哟直叫唤。
轮到王秀芝了,她在医生面前的小圆凳上坐下,按照医生指令把右胳膊伸出来。女医生仔细地为她搭脉,一边和她细声软语地问着身体平常有哪些不舒服。王秀芝的魂早被旁边拔罐和按摩的勾走,对医生的搭脉和问话就没有太上心。忽然,医生的一句话让她浑身一哆嗦:
“你怀孕了。”
“怀孕?——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怀孕呢?”
“没错,你一定是怀孕了。你的脉摸上去很滑,而且跳动快而有力,是很典型的寸脉沉,尺脉浮。正常人的脉象是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
女医生的几句话虽然声调不高,但字字清晰,足以让排在后面的至少5人听得清清楚楚。这5人就象一个小宇宙中心,受到某种核裂变的力量,“轰”地一声炸开了。
“秀芝,你怀孕了?”
“秀芝,你可真行,这望弟还不到两岁,你就又怀上了。你真有个好肚子。”
“光秀芝肚子好可还不行,还得富强的枪好使,百发百中啊!”
人群里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仍然有人不知轻重地跟上一句:“是啊,好地还得有好种子,好马还得配好骑手啊!”
这边秀芝已经臊得涨红了脸快要哭出来。她顾不上再听医生说什么,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家。
与秀芝的慌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妇女们内心的羡慕,嫉妒,得意,和看光景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态。很多人心里已经知道秀芝偷偷生了二胎,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且老钟家一贯为人和善,在村里声望很好,也就没人愿意去做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恶人。损人不利己,何必呢。可是这拦不住很多人内心里滋长的不平情绪,凭什么你能生我就不能生啊?凭什么你占了政策便宜还平安无事啊?因此颇有几分希望有人先出来挑点事,把秀芝肚皮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暴露出来。今天通过上级派来的权威医生亲自揭开暗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好比是一把无声的刀,而且刀把还是握在别人手里,自己不用出手,就能看到一场血淋淋的厮杀。
其实淳朴的妇女们谁都没有想到中医下村检查身体的真实用意。这是村里,哦不,是乡里,其实乡里也不是,是县里,县计生局用来监控育龄妇女肚皮而苦思冥想出的狠招,工作再到位,仍然有妇女顶风作案,暗结珠胎。仅善福屯就通过此次中医下乡又查出了三条漏网之鱼,王秀芝就是其中之一。
对王秀芝来说,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她仍然没有做好再怀孕的思想准备,尤其是在望弟还不满2岁,招弟刚刚半岁的时候。生完招弟她一直没来月事,也就疏忽了再怀孕的可能。她并不惧怕怀孕,因为按公公的意思,在生出儿子之前,恐怕生不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她惧怕的是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暴露方式,象是没有任何准备地被人剥开衣服赤裸裸地给人看,羞愧,恐慌,无助。这让她对以后的道路该怎样走,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对妇女主任李艳兰来说,县里派医下乡的用意她自然知道,因此她再三叮嘱把脉的中医,一定要把怀孕的妇女当众说出,在群众面前扒皮见骨,这样她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做了。对王秀芝,她出于和钟富强的发小感情,内心里也是摇摆不定,既狠不下心来处理,又担心她生育二胎之事象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炸响,那时候恐怕她的乌纱帽将要不保。而且不处理王秀芝,她在处理别的妇女的违规生育事件时总感觉底气不足,生怕有好事者突然拿王秀芝当挡箭牌。今天的号脉有此意外收获,让王秀芝逃无可逃藏无可藏,真可以让她暗自窃喜了。
李艳兰很快对王秀芝和另外两人下了正式通知,和其他按计划做结扎等手术的妇女一起,于五天后到县医院做流产。你如果硬说自己没有怀孕,那也好办,既然前头已经有中医给出了结论,要想证明结论有误,只能到县医院再检查一遍。这次李艳兰对王秀芝的通知是纯官方形式的,她给此次去县医院做手术的妇女每人手写了一个通知,派村里跑腿送信的送到家里,避免了当面交流时老钟两口子拉扯不清的感情战。
王秀芝怀孕一事让老钟全家陷入更大的慌张中。钟富强和王秀芝完全没有主意,他们本身也做不了主。富强妈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偷偷去了百里外的邻县,按高人指点找到一个传说中的神婆,恭恭敬敬呈上100元的孝敬,神婆一番发功后喃喃念出口诀,再掐指细算,告诉富强妈:“多年苦盼,一朝梦圆。瓜熟蒂落,儿孙自来。回家等着吧!”
富强妈如得到圣旨一般,连夜赶回家中,顾不得喘口气就低声与老钟细细道来。老钟因冥思苦想一天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莫非这就是天意?老天爷怜惜咱们给咱送来这个孙子?”二人心里越来越相信秀芝这次怀的一定是个男娃,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和钟家真是天定的缘分,当即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钟家人在老钟的安排下默默的,分工有序地各自做着事情。老钟和富强骑上自行车,沿着从村到县的公路走了一遍,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