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死了。谢家的独生子谢双死了。
谢家人信奉平安是福,一辈子追求简单平稳,四世同堂其乐融融。他们对人生设想了千万种结局,却从未想到这最残酷最生不如死的失独会是他们的宿命。但是,人生从不按想象出牌,命运就象是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你永远不知道风平浪静的下一秒钟是否会掀起滔天巨浪,撕裂你,吞没你。
那是中秋夜,经过白天一场秋雨,天空被洗刷得格外晴朗明净,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几缕白云在周围飘荡,衬托着这个团圆之夜格外静谧、和谐。
谢丰收一家祖孙四代,谢丰收和赵桂花两口子,老父亲谢全有,儿媳妇赵琳和孙女燕子,齐齐围坐在摆满了酒菜和月饼的餐桌旁,等着这个家的独生子谢双归来。谢双今年整30岁,在县城上班。
为了筹备这顿团圆饭,赵桂花和儿媳妇赵琳整整忙活了一个下午,杀鸡刮鱼,炖肉炒菜。一年两个团圆夜,除夕和中秋,全家人是必须凑齐了一起过的,哪怕孩子们出门再远,哪怕天上下刀子都得赶回来吃这顿团圆饭。这是老谢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今年更不能例外,因为老谢家又要添丁进口——谢双和赵琳的第二个孩子,去县医院走后门做了B超是个男孩——已经在娘肚子里呆足了8个月,还有40天就要出生了。
一家子齐整整地围坐在餐桌旁,没有老爷子谢全有发话,谁都不敢动筷子。谢家三代单传,到谢双这一代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更是只一根独苗。全家人都把这孙子看得比天还重。也是,他不回来,就缺了一代人,是万万不可的。
谢双和妻子赵琳是发小,两人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长大后一起读了县里的技校,毕业后谢双进入县城的农产品深加工进出口公司工作。赵琳的妈妈李艳兰和谢双的爸爸谢丰收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经李艳兰做主,两家亲上加亲结成了儿女亲家。谢双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现在已经是果蔬深加工车间的车间主任。
谢双下了班,骑上摩托车迫不及待地往家飞奔。今年风调雨顺,水果和蔬菜大丰收,公司的业务比往年都多,几条生产线开足马力24小时不停。谢双连续加班一个月,他的心早已飞回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家人身边。
秋天处处是美景,路旁的银杏树叶子金黄灿烂,象一只只可爱的小巴掌向谢双挥舞,谢双想起了赵琳肚子里的孩子,这会儿是否也正在娘肚子里张着小手。“好儿子,爸爸来了!”他开心的笑了,胯下的摩托开的飞快。
刚开上大路,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谢双赶紧靠路边停下,手机屏幕显示刘海洋,初中同学兼多年好友。
“我说海洋,你早不打晚不打,不知道我正骑着摩托车呢。”
“哎,老谢你说对了。我就知道你刚下班还没到家。”
“怎么了,大过节的,找我有事啊?”
“咱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在镇上摆了一桌要聚一聚,这缺谁也不能缺你啊!赶紧开着你那宝马,往镇上来吧!”
“我说哥们儿,今天真不行。大过节的,一家人都等着我呢。”
“怎么?你现在发达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了?我可告诉你老谢,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们这一桌人就不动筷子。等到天亮也得把你等来!我就不信你不给面子!”说着在电话那头得意的笑。
“唉,你说你那臭脾气,还是那么又臭又倔。真拿你没办法,”谢双看看天色尚早,“好好,我跟家里请个假。”谢双向来重感情,又好面子,特别怕自己的一帮农民同学说自己眼框子高。
“这都快9点了,双儿咋还不回来。”赵桂花频频抬头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
“电话里不是说了吗,说在镇上被几个同学叫住了,跟同学聚一下再回来。”
“要不,再打个电话催催?”
“别催了,孩子骑着摩托呢,别让孩子着急。”
虽然赵琳提前给燕子先垫了点,可毕竟才是8岁的孩子,抵不住美食的诱惑,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鸡鸭鱼肉,不时偷瞄一下老爷爷,再咽一下口水。忙活了大半天,赵琳也又累又饿,腰里垫着个枕头倚在炕头墙上歇息。
“燕子她妈,你先掰点,和孩子吃吧。终归是有身子的人,不能饿着孩子。”
得到老公公的圣旨,赵桂花赶忙拿来一个盘子,把桌上的每样菜都从边上扒拉了一点,递给儿媳妇:“快点吃吧,别饿着孩子,这还有个数月就生了。燕子也吃啊!”
赵琳下了炕,拉着燕子去灶间吃饭。可燕子似乎并不领情,她从老爷爷和奶奶的表情中,很敏感地揣摩出这份优待并不是针对她,尽管她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一切专门给予小孩子的特殊待遇,似乎马上就要让位于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那个全家都热切期待的第四代男娃。
在这样的农村家庭,儿子大过天。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儿子就是家庭的唯一支柱和全部希望,是年老父母后半生的全部依靠。谢双不到家,谢丰收和赵桂花夫妻俩吃饭就没有滋味,团圆饭那就不叫团圆饭,更是不能吃的。
“那前屋你二大爷家今天送来了十斤小米,是刚打下来的新米,双儿妈你明天好好晾晒一下,别招了虫子。他们家的小米品种好,吃着香,等双儿媳妇做月子喝。”老谢指着墙角的一个布袋子对儿媳妇赵桂花说。
“嗯,好。那天我二大娘还说给咱们攒着土鸡蛋,等她生了好一起送过来。”
“等摔完花生,叫双儿带着你去县里的医院看看,你那腿得好好治治。”老谢又对儿子谢丰收说。丰收有糖尿病,最近越来越厉害,不光腿脚红肿得象水分充足的大红萝卜,连眼睛都开始模糊了。
谢丰收夫妻俩和老父亲谢全有守着一桌子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聊的都是双儿和即将出世的大孙子,今年的收成,一家人的幸福生活,虽然疲累,可心里舒畅得很。石英钟的指针眼看就到了10点。忙了一天,三个老人的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了。
镇上,几个年轻人摇摇晃晃地从一个饭店出来,含混不清地告别:“哥们儿,好好发财!哥们儿,别忘了兄弟啊!哥们儿,过年回来再聚啊!”
谢双步履蹒跚地骑跨上摩托车,发动,踩油门,车子“轰”地一声窜出去。
这时候的谢双,知道回家的路,也知道一家老小在等着自己,可他的脑子一会清醒一会迷糊,两只眼睛一会清楚一会模糊,胯下的摩托车给他开的一会向右一会朝左,车速也越来越快,可他总是感觉还没使上劲。
农村的公路没有路灯,全靠摩托车的车灯照明。前方有一辆运货的卡车不疾不徐地走着,谢双的摩托车越来越快,他在嘴里嘟嘟囔囔:“媳妇儿,等着我。超过你,回家……”
“轰”地一声,酒醉后的虚幻世界霎那间撞得粉碎。
家里围坐在桌旁的三个老人困成了鸡啄米,燕子已经睡下,赵琳斜靠在床头,在等着迎接丈夫。她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轻声说:“宝贝儿子,乖着点,别踢妈妈。妈妈知道你想爸爸,爸爸这就回来了。”
“铃……”桌上的电话猛然响起,赵桂花一个激灵,“快,双儿的电话”。
那头谢丰收已经抢先拿起了电话。
“喂?”
“是,是谢双家。您是……”
“什么?!”
谢丰收拿着电话的手顿时哆嗦起来,很快这哆嗦就象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的身体,从肩到腿,从手到脚,整个都象过筛子一般剧烈抖动,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向地面,电话里已听不清那头在说些什么。
赵桂花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只盯着老伴,不敢开口问,也不敢过去扶他一把。
“去,去,去镇医院”。老谢勉强支撑着把话说完,电话的听筒垂在地上,兀自发出嘟嘟的声音。
三个老人七魂早吓掉了六魂半,连哭带喊的叫喊儿媳妇赵琳。赵桂花凄厉地对着夜空哭嚎:“我的儿啊!——”,被惊动了的左邻右舍赶过来帮忙,有车的出车,有人的出人,跌跌撞撞地向镇医院赶去。
到了镇医院,谢双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全身已经罩上了白布。谢家全家人霎那间都象遭了雷击一般,呆立在急救室门口,不敢近前一步。在来镇医院的路上,他们的内心虽然也被巨大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但谁都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谁都在暗暗盼望最好的结局,每个人在心底不知祷告了几千几万个“老天爷啊,求求你保佑双儿挺过去,来世我们全家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这一张白布彻底粉碎了他们的幻想,把他们的心击碎了,五脏六腑都挖空了,把他们顿时从天堂抛向地狱,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时间不知停顿了几分几秒,一家人的神智才稍稍清醒,谢丰收两口子、赵琳齐齐扑在白布上面,悲怆地嚎哭。老爷子谢全友呆立一旁,嘴唇哆嗦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却哭不出声。所有人都被这天降横祸打得晕头转向,个个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一家人。
镇上的交警和医生一同出现,简单地向一家人传达了事情经过。酒驾,车速过快,追尾,摩托车被撞得粉碎,谢双头部撞上大货车,又弹起,跌落在公路旁的沟沿上,头颅被撞得变了形,当场死亡。
谢家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