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注视了一番后,廖莎问我:“你在那里还好吗?”我说:“还可以。”廖莎说:“你这次回来是休假吗?”我说:“不,我是专门回来看你的。”廖莎说:“没必要啦,二孬,我知道你很忙的。”我说:“我记得很清楚,你以前是我的女朋友。”廖莎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二孬,感谢你还记得,我知道你在心底里比谁都善良。”
顿了顿之后,廖莎说:“我的事情你都听说了?”我说:“都听说了。”廖莎说:“我从小就盼望自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当普通人,现如今,我终于特别了一次,那就是我特别倒霉。”我说:“别这么说,有病就治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廖莎扁扁嘴:“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一点都安慰不了我。”
我从廖莎扁嘴的动作上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是例行公事,而我不是。”廖莎点点头:“总之我很感谢你。”我说:“我会常来看你的,别担心,我会一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就可以了。”廖莎说:“你应该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我说:“我知道。”廖莎说:“我以前活得太混乱了,倒是生病后反而还简单了许多。”我说:“我也是越活越简单。”
从廖莎家出来后,我去医院找到了正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的伯父伯母。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我将手里提着的一包钱给了伯父伯母:“这是廖莎的老朋友们的一点小心意,他们派我为代表送到二老手里,请二老收下这点小心意给廖莎治疗,同时还请二老保密,千万别让廖莎知道,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伯父伯母推辞一番后收下了这袋钱:“那我们就替廖莎衷心感谢一下你们,廖莎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认识了你们这些有情有义的好朋友。”
我回到这里的第二天,廖莎就在医院里住院了,当我想到她的病床将会是她一生的终点时,不禁悲怆难持。小树发觉了我的情绪很不对劲,她问我:“爸爸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我说:“我的一个老朋友得了癌症,现在正在医院里住院。”小树说:“我知道爸爸的朋友并不多,所以爸爸一定要多去看看这个老朋友。”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有机会就会赶回家去看望廖莎。廖莎的状态每况愈下,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感觉到老天爷的残忍无情,她的头发慢慢掉了,她的眼神慢慢黯淡,她的皮肤渐渐失去了光泽,慢慢地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因为脸上已经没了肉,所以廖莎只能坐在有厚厚坐垫的椅子上,否则不到一分钟就会痛苦不迭。
我倒数第三次看望廖莎时,廖莎坦白地告诉我她已经在有意识地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所以她很想我带她去看看我们的过去,她说她想去捡回自己的影子,不久后她上路的时候要把这些影子随身携带。
我载着廖莎去了留下过我们影子的各个地方,廖莎说:“二孬,我觉得我这辈子还是值了。”听到这话,我再也忍不住了,扶着方向盘大哭起来,我说:“值了就好,我也觉得我值了,尽管还有那么多的遗憾,尽管还有那么多怎么盼望都盼望不到的事情。”伴随我的哭声,廖莎也哭了起来,她说她哭过很多次了,所以她知道流泪并不代表悲伤,有时候眼泪只是眼泪。
我倒数第二次看望廖莎时,廖莎已经病入膏肓了,她已经失去了听觉和味觉,眼睛也基本上看不见光线了,所以她注视了我很久才认出我是谁。这一次告别廖莎,我特别难过,因为我马上要陪嫂子去上海参加一个零售业的高峰论坛,所以我估计这一次就会是最后的一次了。
尽管身体已经迟钝,但廖莎的脑子还是很好使,在我告别时,廖莎的手哆嗦着朝我伸了过来,她说:“宝宝,我知道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就要死了。宝宝,我感到孤独,我舍不得你,我担心死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走出病房,我在心里跟廖莎轻声道别:“姐姐再见。”
我跟主治医生打过招呼,如果廖莎死了,请他们第一时间告诉我。在上海开会的第二天,主治医生的电话来了,他们带给我的消息不是廖莎死了,而是廖莎的听觉、视觉、味觉齐刷刷地恢复了过来,并且能下地走路了,刚才还去医院的花园里坐了一会。我喜悦之后又跌入了无尽的深渊:“您的意思是,她回光返照了?”医生说:“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你如果能赶回来的话还是赶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吧。”我说:“我现在实在是脱不开身。”医生说:“别给自己留遗憾。”
医生的话击中了我,我立即跟嫂子说了这事,但因为这次高峰论坛来了很多国内外的零售业大鳄,所以嫂子不想我为了一个得癌症的市井女人放弃这次和大鳄们近距离学习的机会。尽管嫂子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我还是选择得罪嫂子。出了酒店后,我直奔机场飞回了离家最近的张家界,接着又从张家界打的回了家。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祈祷廖莎能再坚持一会,坚持到我赶来她身边的那一刻。走进病房,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看见廖莎正半躺在床上和她爸妈聊天。见到我后,廖莎还打趣了我一番:“二孬,你不是前两天刚刚来看过我吗?怎么今天又来了呀,该不会是被老板炒掉了吧?”
我忐忑不安地在医院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廖莎的情况更加好了,早饭吃了整整一碗米粉,午饭吃了足足三碗米饭。吃完午饭后,廖莎脸色红润,她说:“病房里太沉闷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后,我陪廖莎散步去了医院的花园。到了花园后,廖莎问我:“带烟了没有?”我说:“医生说了,你不能抽烟。”廖莎说:“我又不是肺有问题。”我说:“反正你别抽烟。”廖莎说:“自从住进了医院,我就没有再抽过一根烟了,你给根烟让我解解乏吧。”我说:“只许抽一根。”廖莎笑嘻嘻地说:“好,保证只抽一根。”
我掏出烟给廖莎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抽着烟,晒着冬日暖阳,像两个久别的老朋友一样东扯西扯聊着陈年往事,廖莎的情绪显得很不错。在我的前半生,我把自己和廖莎的关系搞得太纠缠,我没有珍惜过她,甚至也没有认真爱过她,现在我和她的关系终于简单而纯净了。
抽完烟后,廖莎把烟头丢进了垃圾桶,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问廖莎:“你在看什么?”廖莎没有回答我,她依然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猝不及防间,廖莎头一歪身子一扭,倒在了我的怀里。我一把扶起廖莎,她的眼睛依然是睁开的,她也还在看着我,但眼神已经干枯。
在这个安静的冬日午后,我年轻时的女朋友廖莎死在了我的怀里,我看了看依然不知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老天爷,然后抱着她的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对廖莎说些什么,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我的喉咙只能用来哀嚎。在廖莎死之前,我就知道她对我而言很重要,在她死后,我知道她比我想的还要重要,或许这是因为她是一个永远不拒绝我的人,即使我恶心,她也不会拒绝我,她仍然把她的温情泼洒在我身上,我是一个被她宠坏了的人。
廖莎的死让我的时间变得白茫茫一片,也让我有了很多变化。我变得极安静,安静得需要把书房的窗户也用水泥封死。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陪客人去酒店的雪茄房抽雪茄,此前我对雪茄的认识就是由一堆烂树叶卷成的能冒烟的烟,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心情有异,抽起雪茄来让我找到了某种寻找已久的感觉。
雪茄这个东西很通人性,太潮湿则点不燃,太干燥则变成了烧火棍,所以必须好生养着,像养自己一样养着。等抽习惯了雪茄再去抽卷烟时,则立刻明白了雪茄的纯粹以及卷烟里面到底加了多少七七八八的香精之类的化学物品,相比起来,卷烟简直成了一种差不多类似于方便面性质的东西。
有天晚上我在客厅里抽了根雪茄,那股味道竟然三天不散,惹得小树一回家就直奔卧室,连吃饭都不出来。我干脆把自家那个从来没在里面看过书的书房改造成了雪茄房,买了保湿雪茄柜,在木地板上铺了红地毯,墙壁上贴满了丝绒的墙布。晚上到家后,坐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抽起雪茄,抽得烟雾缭绕看着时间慢慢滑过。
面对时间,最有力的武器便是回忆,时间提醒我正在失去些什么,而回忆却能告诉我还拥有些什么,所以我总能无端端地想到某个夏季雨夜,喵喵冰凉的胳膊碰在我胳膊上的那一丝细微触动,为了回忆清楚这一丝遥远得已经不太真切的触动,我愿意枯坐着耗上一整晚的时间。
在白茫茫的一年,我从CEO助理升职为集团副总裁,分管人事和自有品牌业务。我知道有很多人羡慕我,所以我像石头一样不露声色,一来是因为担心惹人嫉妒后会生出麻烦事,二来是站在我的角度去看,这事也没什么特别。如果把视野再放宽点,三十二岁坐上这个位子也只能算中流。
坐上副总裁的位子后,我审批的第一张职务异动单就是饰儿的升职异动,和饰儿面谈时,我照例给她准备了几个西红柿。面谈时公事公办,该问什么问什么,该打多少分就打多少分。面谈结束,我看了看分数,然后站起身来向饰儿伸出手:“恭喜你,饰儿。”饰儿的话很圆滑:“都靠您一路提携我,我才能从一个普通的营业员变成大南门店的店总经理,以后还请您继续提携。”
为了庆祝饰儿升职,集团总部和大区的管理层专门去酒店里开了一桌。虽然是饰儿的升职宴会,但到场的最高级领导是我,所以我刚一坐下大家就都过来敬我的酒。喝得醉醺醺后大家一起去KTV唱歌,我借着酒劲霸占麦克风一连吼了几首老歌。吼完后,我把麦克风交给别人,然后半躺在沙发上喘气。躺了一会儿,酒劲下去了,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我像一个漏气的皮球一样打不起精神。
人群中的饰儿笑靥动人,她像蝴蝶一样在各个领导中间翩翩缠绕,她的温看上去能溶解世上一切障碍。饰儿在其他领导身边缠绕了一番之后,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我身边,和我聊了许多许多话。
我聚集精力和饰儿演对手戏,她向我表决心,我就要她慢慢来,她向我表成绩,我就敲打她还有哪些不足,她向我做检讨,我就鼓励她继续努力。饰儿说得越起劲我越是怀念喵喵,饰儿越是表示愿意当我的左臂右膀和我一齐头并进,我越是怀念一声不吭跟着我逃亡的喵喵,喵喵象征着很多的东西,她象征着忠诚,象征着可靠,象征着任何时候都站在原地的一棵树。
演着演着,我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黏力无穷比我想的还要难以对付,我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娶她当老婆。想到这一点后,我突然不想再演戏了,见我的表情变了后,饰儿的笑容也随之凝结住了:“是不是不舒服呀?”我说:“有点。”饰儿说:“我送你回家吧。”我说:“没关系,我自己开车回家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