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曾死在九月里,那片土地上最爽朗的季节。
他母亲发疯般的告诉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她的儿子又回来了,静静的躺在那里,像是那天抱来时初生的婴儿。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似乎那些繁缛程序才是葬礼的主角。没有人能够理解,一向活蹦乱跳的周曾,会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或许就连周曾都难以想到,他的死亡让村里许多的姑娘和老人伤心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周曾那张与北方男孩子不相符的白皙面庞曾经给这个沉默的村庄带来许多的饭后谈资。如今,更多了一项自杀的猜想。
或许只有很少的人还会记得1983年的故事,那些被泥土和粮食掩埋掉的时间。有时候,我们不相信命运,却总是不能摆脱,像极了那些乖乖在河道里流淌的河流,除非有着暴虐的外力。
1986年的冬天,雪花大如席,好像要将未来二十几年的风雪一股脑儿全涌出来。周曾是在腊月来到鲁庄的,雪像鹅毛一样落在被冻裂的土地上,周广民抱着手中的婴儿一脸欣喜的闯入早已陷入沉寂和睡眠的村庄,他的媳妇正在焦急等着他的到来。
小周曾还在睡梦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像在母亲的怀里,一个月的婴儿在几日间辗转千里。周家的坯屋在村西头的第二根胡同里,周广民甫一踏进院子,她的媳妇披着花袄就冲了出来将孩子抢抱在怀里,不时念叨着,我又有儿子了。
进屋吧,外面冷,周广民默默地说。黑色的雪夜,沉寂中暗淡的灯光,周曾在这里诞生了。当然他从未知道生活于他已然发生了扭曲。
周家,在有两三千户人家的鲁庄里算的上是一个大姓,差不多占据了一半的人口,而且大部分都沾亲带故的,但是周广民他们家确是那一小部分。在鲁庄这样的村子里,家族式的斗争是频频上演的,为了分地,为了盖屋,为了所有的种种都会燃起愤怒的争斗,使得整个村落不得安宁。周广民的父亲还在,他们这一支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鲁庄人,而是在六十年代时期因为自然灾害乞讨到鲁庄来的,因此与鲁庄的周氏家族并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是周家老爷子脑袋瓜是很灵光的,来到鲁庄后,在那些动荡的年代凭着点小生意在鲁庄站住了脚跟,也就长久的住了下来,也在周氏家族那边攀上了辈分,算是半个鲁庄人了,只是在村子里闲谈的时候,对于这陌生的来客仍有些碎语,只是随着周广民家老爷子白馍馍送的勤快,也就大都堵住了嘴,尽管血液未曾改变,面粉却把两个一样的周字连到了一起。其实,到了周广民这一代,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整天的跟村里的青年混在一起,像是兄弟。
周广民在鲁庄人的眼里是个败家玩意,那时候的年轻人时兴去学一门手艺,木工或者瓦工都是吃香的行当,周广民却是一直的游手好闲,等到他把家里的一点点积蓄败光之后,他那些兄弟们也都结了婚,渐渐疏远了他。他没了去处,便整日在家骂,他娘的,媳妇有那么香吗,都不是爷们,浑然不知并非媳妇的魅力有多大,而是因为他已然拿不出钱去吃、去玩,也就没了在一起的必要。就这样,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三十岁的周广民依然没有媳妇,尽管周家老爷子费劲心机找人说媒,本庄的姑娘自不必说,邻村的女孩子一打听便断了念想,更何况周广民已把一点家底败光了。生命往往起起伏伏,我们永远难以预见将来的摸样,时间总是最残酷的,却依旧拗不过命运。
尽管被戳着脊梁骨,三十岁的周广民还是吊儿郎当的整日在村里闲逛着,偶尔调戏一下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在一片骂声中得意的离开。在周广民的心里,这样的日子惬意极了,虽然没有朋友一起胡闹,会有一些失落。三月里的一天,周广民趿拉着鞋睡眼惺忪的往外走,老爷子让他出去送批货,顺带着收一下好几年的帐。老爷子毕生只有这一子,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去给他想办法成亲了,指望这个只会玩的儿子没有希望了。
三月的鲁庄,阳光变的温暖起来,虽然温度依旧让人不敢轻易的脱掉棉袄,但是那些萌动的春意已经潜伏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周广民推着推车走到了村边的小河上,这里有一片杨树林,冬日的阳光刺透斑驳的树枝散落在周广民的脸上,他突然觉得舒服极了,整个身体仿佛是那就要解冻的河水,舒畅而甜蜜。其实,人的一生也就是扭头的一刹那而已,而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看见了美丽的风景,另一种则是扭伤了脖子。那一天,其实周广民是看见了风景,当然,谁也不能肯定看到风景之后不会扭伤脖子。
那只是一个瞬间,在周广民的生命里却是史诗般的永恒,让他这个已经被人忘记好多年的混子又回到了鲁庄人的视野。那一天,还不是春天,周广民的身体有了生理上的反应,那时候偶尔听见的兄弟们在醉酒间的叙述。在那样一个金钱和知识同样匮乏的年代,学问都是直接经验,所有都不例外,****和死亡也是一样。周广民救了一个姑娘!这在鲁庄不啻于母猪上树一般的奇闻。而事实上,这是千真万确的,当周广民浑身湿漉漉的来到卫生所时,每一个鲁庄的人都向他头来与以往不同的目光。此时的周广民觉的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在发光,周广民第一次发现被人注视的感觉有着难以言说的愉悦,他突然想到,自己是英雄了,跟那个英雄的年代一起。
周广民是用周家老爷子放货的小推车把那姑娘送到村卫生所的,那一天好多的人说,看见周广民用车推着一个姑娘风一样的向前跑着,眼里又急切的光,就连那些素日里他喜欢调戏的洗衣服的妇女喊他,他似乎都没有听到,留下身后一路的尘土和絮絮私语。许多年后的一天,鲁庄的人都说二十四岁的周曾在村里飞奔戏耍的样子像极了那天的周广民,不同的是一个趋向死亡,一个渐近新生。周广民的身上还带着冰屑,推着车载村中央的路上飞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耳畔的风也变得格外的温煦轻柔,他只是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活下去,四五里的路像是几千里一样漫长,一如他带周曾回来的那个雪夜。
周广民回到的家的时候已近傍晚,天已经快黑透了,老爷子见广民空着手回来便问他事情办的怎么样,周广民方才想起推车上的东西和该收的帐。我今天救了个人,掉冰窟窿里了,那些货忘了拿回来,估计都丢了。你救人?骗人不带脸红的,我不知道你?赶紧把东西给我找回来,否则今晚别想在家睡,赶紧滚出去找的。周老爷子怒吼着,心里同时觉得这孩子没救了。不知道为什么周广民一点都没有跟老爷子争执的心思,心不在焉的向今下午发生过故事的的河边踱去,心里痒痒的,像是填满了杨絮。
鲁庄的黑夜来的突兀而迅速,走在出村的路上,冰冷的空气像是青色的小蛇爬上了周广民的额头,两边的田地里长满了返青的麦子,墨绿的颜色。那一晚的风仿佛有了轻快的调子,飘扬着吹起周广民的短发和衣角,缓缓的没了凛冽的味道。夜晚的河流,静静的流淌着,与杨树林子一起,和着风的节奏,翩然起舞。周广民听着冰层下咕咚的流水不禁为今天的行为越发的感觉自豪,我救了一个人,还是个大美人,这不就是英雄救美吗!老子就是英雄了,哈哈!
被丢在河边的货物还在河边躺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它们目睹了周广民英雄的经历。周广民在左顾右盼的刹那发现了那个穿着玫红衣裳的女子,像是一道迅疾的影子坠入了尚未融化的河流,留下一个冰窟窿和沉闷的声响,随即的故事鲁庄的人在接下里的一个月里都知道,不过也仅限于一个月,谁有会把别人的事情记得那么久远呢,即便是英雄,即便是死亡。周广民这个在积满水的浅湾里游泳长大小子丢下推车变扎了过去,没有丝毫的犹疑和迟钝。或许就是那几秒钟,改变了许多人的生命轨迹,朝向不能预知的方向延续,而周广民尚未察觉生活并不像那冬日的河流般寂静而安宁。
那晚躺在小河堤上的周广民只是在想着那个女人是谁,和那不断膨胀的念想。而看看星星,想想心中的女人,简单的生活还是美好的。其实这个时候的周广民心里还没想着要娶媳妇,无拘无束的生活似乎更适合自己,只是他在卫生所再次看到那个玫红色的女人时,那双明亮的像是山泉水的眼镜时,他觉得自己该结婚了,那样的生活每天都是暖洋洋的,像是在生活在春天的小河边上。
这个在周广民眼里美丽异常的玫红色女子在凌晨的时候醒来,她没有动,一直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的惊诧和疑惑,直到第二天清晨周广民出现在她的面前。
清晨的鲁庄被公鸡的啼叫和远处的狗吠省早早的叫醒,略有些薄雾的村庄像是孩童惺忪的睡眼,需要揉一揉方能看的清楚。这个女子是被卫生处院子里的黑狗给叫醒的。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陡的收紧了,仿佛又陷进无休止的痛苦和挣扎,眼前满是幻影。当她看见一个头圆圆的、一脸郎当气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被子里,像是呓语一般喊着,不要过来,不要打我。这一下子把周广民给弄懵了,周广民昨晚拿着货回家之后一宿翻来覆去,心理满是那个枚红色的影子,因此起了个大早,就奔着卫生所来了。
走在这清晨的鲁庄小路上,冷冷的空气似乎被周广民心中的热情所感染了,流动的像是暮秋的蝴蝶,翩跹而轻盈。阳光还没有把薄雾驱散,灰色的房屋和院墙笼罩其间,顺着狭长幽深的胡同走去,宛如桃源。不时有黑色的小狗蹲在早已开启的木门外朝着走过的周广民狂叫着,兀自高昂。鲁庄是一个典型的华北平原错落,四条围庄道把鲁庄围得整整齐齐,其间有纵横交错的胡同,像是绵延不断的血脉,谁都不知道这些胡同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村卫生所就在村的最东头,紧挨着东边的围庄道,远处便是大片的田地。周广民走在路上听不见狗吠,听不见流风,只是在想着见面的那一刻那个玫红女子会是怎么一般的摸样,是否会倾吐感恩之情,抑或羞赧不语,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一定是哪里除了什么问题,这不符合英雄的待遇。
其实,说实话,周广民还算是个长的不错的男人。标准的国字脸,有着与庄稼人不相称的白皙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像含着雾气一般,有流水的光芒,很多初识他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找不到媳妇,不说说媒的塞满院子的,但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女人结婚生子,或许他老爷子都未必得知。这在整个鲁庄也算的上英俊了,否则以他这个做派,在鲁庄岂会有人搭理,更何况那些嫩的向新荷一般黄花大姑娘们。
孩子,别害怕,是他从冰窟窿里救了你。现在好多了吧?年届60的卢大夫慢声问道,这个老人是个村子里文化最高的医生,行医数十年,深得鲁庄村民的敬爱。周广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的往后退了几步,挨着门口,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个玫红女子,他从那双偶尔露出的眼睛中看到些许受惊幼兽的眼神,那是受到惊吓后彷徨无依时方能透漏出的光采。周广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需要保护,而自己就是那个人,曾经救过她的英雄,虽然潜意识里面他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厢情愿。那一天,薄雾散去后,天很蓝,有些冷冷的真切,就像日后发生的一幕一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