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的花圃里杜鹃、蜀葵开的正艳,菊花含苞待放。桂树飘香,柳条摇曳,松柏的绿色枝叶好像刷了层又浓又厚的新漆。夏季钠钵大营中的秦王府掩映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
主帐中的气氛却比严冬还要寒冷。秦王高勋和王妃贺氏斜靠在榻上。王爷的眼睛盯着帐顶,半天也没有开口。王妃则不住地看着丈夫,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高勋已经好多天没有上朝了。自从下毒案开审,涉及其中的官员都避位待勘,回家等待结果。
高勋做事从来首尾周全,不会留下把柄。这一次同样。他的所作所为甚至谈不到有罪,最多只是过失而已,降职处分都嫌过分。可是这一次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不是这个案子本身出了问题,而是有一张大网正从头顶上罩下来,要将他收入网中置之死地。鸩毒案只是一个引子,是欲加之罪的藉口。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一辈子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混到钟鸣鼎食位极人臣,除了没有做皇帝什么都有了。当年他投降的时候契丹的皇帝是太宗耶律德光,他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这位一代雄主的信任。世宗登基,对他更加宠信,做到总汉军事的南面宰相。穆宗上台,荣宠不衰,成为汉人之中屈指可数的王爷之一。本朝更是成为拥立元勋,立下泼天的大功。本应锦上添花更上层楼,却不料中天陨落轰然而废。经过了无数大风大浪,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后悔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五脏六腑。他并不是后悔去做传递鸩毒这件事。尽管长公主们愚蠢之至,功败垂成,并让人抓住把柄。但这样做是为了拼死一搏,不做一搏就束手就擒他是死也不会甘心的。
要说后悔就是悔不该和萧思温合谋改朝换代。穆宗皇帝虽是昏君,可是给了自己高官厚禄和南京留守的肥缺。听信了萧思温的蛊惑,结果却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萧思温得罪的人太多,自寻死路。没想到却被皇后盯上结下死仇。要是没有七年前的那一场事变,自己还是为所欲为的南京留守,萧燕燕就只是一个落魄宗室的无名之妻。自己连只有侍中空衔的萧思温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落败在他女儿的手里。亲手造就了一个崭新的朝代,这个朝代的根基刚刚稳固就变成了自身的坟墓。亲手给皇帝和皇后戴上桂冠,却被他们反手吊在绞架之上。
他还后悔不该一等再等,直到了现在被逼到墙角,已经没有力量进行反击。在南京留守任上时,完全可以献城降宋甚至自立为王,可惜犹豫错过。后来这些年他排挤北枢密,以南枢密之职却手握军政大权。有的是各种机会,不论是联合边外部族拥兵自保,还是像耶律倍那样浮海投敌都可以做到。可是他心存侥幸,不甘心放弃荣华富贵。
到了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想要只身逃跑都来不及了。府邸外面有禁军团团包围。手上只有两千府兵家丁,而且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大部分都会倒戈相向。现在的自己就只能坐在这里等候宣判,就像砧板上的肉等着被人宰割。
“也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糟。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误信了他人,不小心卷进宗室内斗。”贺氏说道。她知道鸩毒之案,衡量着丈夫在其中的责任。
“要是这样,皇上就不会同意我避位回家,皇后也不会派兵包围王府。”
“王爷为辽国尽忠三十年,服侍了四代皇帝,还是本朝皇帝的拥立功臣,皇上不会一点也不顾念这些,真的要置你于死地吧。”贺氏胆战心惊,眼泪流了下来。她在契丹三十年,一直都在王府中度过,一双小脚连北方草原的路都不能走。一旦获罪,王府查封,子女株连,她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老夫在契丹整整三十年,一辈子为他们卖命,如今怎样。契丹人竟然这样对我。”
高勋又想到三十年前降辽时的事。当时晋军抵抗辽军三年多,要不是主力杜重威降辽,也许晋国就不会覆亡。可是杜重威受契丹利诱投降了。而支持他投降,并为他到辽营递送降表的正是他高勋。契丹许诺让杜重威做中原皇帝,可是事后根本没有履行承诺,只是命他镇守魏州(河北大名)。杜重威在一年多之后就被后汉众臣诱杀,全家同时被杀。他的尸体被弃之于世,遭到市人践踏。如果当时杜重威不降,如果晋国不亡,自己也会一直在晋国做官。今天的中原不知道是不是还是晋国的天下。他一直为自己打气,让自己和世人相信,如果留在中原他绝不会做到大国宰相,权倾天下。降辽没有错,辽人对得起自己。这也是支撑他到今天还效忠辽帝的原因之一。现在这一切瞬间破灭,他成了天下人的笑话,虽然这个笑话晚到了三十年,可是仍是他投降的结局。
他生有一子一女,一旦他获重罪,儿女都会受到株连,全家被杀斩草除根完全可以想见。他不是契丹人,只是一个降臣,不会有法外开恩,不会有恩典获免。他的生命将飞灰湮灭。和杜重威相比,他多挣扎了三十年,不是多享了三十年的荣华富贵,而是多表演了三十年的卖力挣扎,最后仍然被抛弃。这只能让自己这个笑话更大。
“王妃,我对不起你。”高勋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你不要这样想。一定没事的。即便有什么事,也不用担心我。我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够了,现在已经年过半百,活也活够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喊:“王爷,宫里来人了。请王爷出来接旨呢。”
高勋浑身一震。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整整衣冠来到院子里。他原本身体挺拔,讲究仪表。这时却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衣服皱皱巴巴,帽子也戴歪了。一个年轻的宫中内侍手里拿着一卷黄绫纸,面无表情地尖声道:
“高勋接旨。”
高勋的身体僵硬,缓缓跪下。低着头没有说话。年轻内侍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念道:“皇帝诏曰:高勋居心险恶,传递鸩毒,意图谋害,罪涉十恶。姑且念其为朝廷效力多年,天心仁厚,贷免于死。着予夺爵除名,抄家籍没,流放铜州。钦此。”
除名既是剥夺一切官职降为庶人。夺爵除名,抄家籍没。还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铜州。完了,官爵财产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老朽躯壳,还要只身远配,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年轻内侍见他呆愣的模样,催道:“高勋,快谢恩接旨吧。”
高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臣要见陛下。让陛下当面宣布老臣的罪。”
内侍冷笑道:“你想见陛下,陛下可不想见你,快谢恩接旨吧。宫里还等着复命呢。”
高勋声音颤抖地说道:“臣高勋领旨谢恩。”
内侍又道:“这位是夷离毕院和刑部派来查封的萧将军。这两位是刑部派来解送的公人。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了。”说完扭头出门,带着随来的两个小黄门一起骑马扬长而去。
高勋这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一名武将和两名身穿吏服的汉子。武将一挥手一队士兵从门外小跑进来。武将对一个副将模样的军官道:
“把所有下人都给老子看管起来。你带人先将每间帐篷全都贴了封条派人看着。等本将一座座亲自清点,造册上报。告诉下面,这里他娘的都是钦封的财产,谁要胡来,小心脑袋。”
管家高忠刚才一直躲在后边偷偷看着,这时赶紧走上来扯着三个人往小客帐里请,说道:
“几位官爷请进帐凉快凉快,喝口茶,歇一歇。好歹也要让犯人准备一下才能上路啊。”
高忠使了个眼色给平常得力的小厮跟着进去招呼伺候,自己则紧走两步过来扶起主子。高勋挣扎着站起身来,在管家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朝主帐走去。高忠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
“王爷,这会儿您可要撑住了。要走远路,身边总要带些银子和换洗衣物。家里也要安排一下。这些王八蛋真不是东西,拉开架势好像马上就要催着上路。我去求他们抬抬手,但估计最多也就能拖延一两个时辰。”
高勋点点头,只说得出一句话:“这个时候,全靠你了。”
进到帐中,只见贺氏素面朝天,脸上毫无血色。她的粉脂已经被眼泪洗净,可是目光却反而平静了。她对一直在身边服侍的小厮说:
“你也去吧,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官府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小厮哭着磕了个头走了。主人犯重罪判了籍没,家人财产都要归公。一般来说,奴仆下人有死契的视为家产一并没官,或分配或发卖。没有卖身契的遣散了之。贺氏这两天已经将家奴们的卖身契全部销毁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些下人都可以恢复自由各自回家。贺氏还早早地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银子,机灵点的应该也都找地方收好了。
高忠要走,贺氏道:
“你等等。这些东西你拿去敷衍官差。好歹让王爷多带些东西走,路上也还要他们照应。另外我安排了两个小厮一路跟着服侍,也要请他们高抬贵手。”
贺氏打开放在桌上的两只錾嵌金丝的红木匣。一个里面装着十几颗东珠,虽然不是价值连城的鸽子蛋大小的至宝,却也颗颗价值千金。另一盒里面是七八张地契,都是高家买在庄丁名下随时可以转名的南京道良田。这些东西都不复己有,与其没入官中,不如拿来买眼前方便。要不是怕散尽家财惹来节外生枝的麻烦,她还想给下人和官差更多。
高勋见到夫人如此镇静,自己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说道:
“高忠,我也还有几句话要说。老夫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这是天命。我一生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没有什么遗憾。儿女各自有命,我也管不了了。老夫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夫人。铜州路途遥遥是去不了的,如何安身也只能听凭朝廷处置。念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请你无论如何要尽心关照。你要想办法留在她的身边。这样我无论到了哪里也都心无挂碍了。”
说完已是老泪纵横。按照律法,籍没犯官的妻妾家眷都将成为奴隶,可以发卖、分配或归入宫廷。归入宫廷的统于一个籍属,叫做宫籍。一般来说,贺氏这样的身份、年纪不可能发卖或分配给臣僚,只能编入宫籍。宫籍是一个庞大复杂的体系,其中也有着三百六十行,既可以发去做苦役也可以在皇帝皇后身边受到宠信。他们的子女更是可以从军、入仕直到做到高官厚禄。就像韩匡嗣的父亲韩知古,就是打仗俘虏来的奴隶。作为述律平的陪嫁来到阿保机的身边。机缘之下得以荣华富贵。但是他们的籍贯仍然是宫籍。绝大部分宫籍的奴隶不会有韩知古那样的好命,都是一辈子当牛做马受尽屈辱,被当作牲畜一样任人欺压,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正是因为宫籍体系庞大,高忠要是想留在贺氏身边照顾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被发去某处做苦役,想要照顾她也可以在附近住下,经常送些吃穿用度,或者买通管事请他们看顾优待。
高忠跪下磕头道。“王爷放心,小人一辈子受王爷王妃恩惠,要是忘恩负义就猪狗不如了。我会将王妃当自己的娘一样对待。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让王妃失了照料。”
他是高勋的远房侄子,十来岁时父母双亡,来投靠当时在开封的高勋。高勋收留了他。后来见他聪明勤快为人忠诚,又提拔他做了管家。三十年来他勤勤恳恳,高勋也待他不薄。他已经在南京郊外买了几亩地,娶妻生子,但始终忠心耿耿在王府做事。高勋为人阴狠狡诈,但是驭人有方,公私分明。对家里的心腹亲信恩威并施,颇得人心。他们夫妇已经抢在官府之前给了高忠大笔的财物。只要他还有良心,应该足以安顿自家并保护旧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