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仆婢们摆上了温好的酒和八样小菜、四碟果子。萧啜里给客人倒上酒,对干了一杯。让着客人吃菜,自己也夹了一块肥鹅嚼着。叹气道:
“大辽二十几年没有打过大仗了,最多就是边疆叛乱去平一平。南伐可不是小事。说打就打没有那么容易。照秦王看来,宋军什么时候会攻打北汉?”
“宋人正在势头上。应历十年(960年)立国到现在不过十五六年,就统一了国内,扫平了荆南、湖南、后蜀、南汉和南唐,现在只剩下钱俶的吴越和刘继元的北汉了。钱俶早就称臣,随时都是赵匡胤盘子里的小菜。只有刘继元在和它分庭抗礼。北汉的战略位置比南方那些小国都要重要得多,赵匡胤南征都是为了北伐做准备。我看最迟不过明年,等宋军回师略作休整就会发动北伐。”
“整个朝中洞悉天下大势的莫过于秦王了。秦王之论当是不错。”
驸马附和道。他这倒不是随意奉承。辽国二十多年没有外部大战,文恬武嬉、阋强内讧,很少有人警觉到新兴宋国的巨大威胁。虽然曾经几次出援北汉,但开始时是帮助北汉对付姓柴的周朝皇帝,后来又帮它对付姓赵的宋朝皇帝。既是不关痛痒的境外客军之战,又是以变来变去的南方小朝代为对手。谁知道这一次宋朝会不会很快又被其他王朝取代呢。所以仍旧是口中说着南朝气势汹汹,心里仍是高枕无忧。萧啜里还不完全是一个酒囊饭袋。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老奸巨滑的汉臣说的极有可能是对的。也不由得想到也许朝中汉臣中真的有人既有见识又忠于王事。
“要是不能保住刘继元,大辽的山后就失去屏障了。”高勋接着说。
幽云十六州分为山前山后两部分。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在太行山北支的东南,称为“山前”,其余九州在山的西北,以大同为中心,称为“山后”。北汉是辽国山后地区的屏障,尤其是最北端的代州,就像一个楔子直插山后的核心大同。而且重要军事门户雁门、繁畤、岢谷诸关都在北汉境内。这也就是辽国一直不能不救援北汉的主要原因。
“皇上不主动出兵,是不想落下一个侵略的口实吧。”驸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什么口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姓赵的都不怕什么侵略,大辽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迂腐。难道一定要宋军打到家门口,丧军失地才不叫侵略吗?”
“依秦王之见,就算不主动进攻,将来如果赵匡胤发了疯来打大辽,咱们就真的打不过宋军吗?”
“哼,宋军想要打败大辽那是做梦。但是等到那一天北汉就保不住了。”高勋从窗口眺望一行从南向北飞行的大雁,语气深沉地说。
“一定保不住吗?以大辽之力援助一个北汉还不够吗?”驸马悠悠地啜了一杯酒,咋了下嘴说道。他还是觉得这个汉官有点危言耸听。该不是担心南朝人会找他算灭晋那笔帐吧。可那也隔了好几个朝代了呀。
“宋人围点打援,辽军吃了多少次亏了,还不够吗?这种打法非败不可。”高勋收回目光,看向对面那副典型的契丹人的勒腮胡子和沾在上面的一滴阳光下亮晶晶的酒。
“所以秦王主张先发制人主动进攻是为了保住北汉。”勒腮胡子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道。北汉毕竟还远,再重要也不是心腹之患。
“绝不单是北汉。北汉之后就是幽云十六州剩下的十四个州。赵匡胤不敢打大辽腹地的主意,但是幽云十六州他却是志在必得。”石敬瑭献给契丹的幽云十六州在应历九年(959年)被周帝柴荣收复了灜、莫二州,而他号称收复的三州之中的易州却不是石敬瑭出卖的,而是在晋亡国之后由藩镇孙方简献给契丹的。而且这个易州柴荣也只收复了一半。“只有攻下宋国的几个城镇,才救得了刘继元,也才能阻止宋人的野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夺回十几年前在柴荣手上失去的三州三关。这样也许是保住北汉的唯一办法,还能杀一杀赵匡胤的威风,让他不敢轻视大辽。唉,可惜现在已经晚了。最好的时机是宋军集中兵力攻打南唐的时候。不过再晚也比一直等下去强。”
高勋满心遗憾地皱着眉连连摇头。他侃侃而谈,说得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位谋国至忠的忠臣。站在战略角度来看,他的谋略无疑是正确的,可要是其中夹杂了争夺带兵之权,乘机谋乱,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朝廷不肯采纳这样的方略,应该也不完全是没有眼光或是准备不足。很可能就是看到了这背后的更大风险。高勋喝了一大口酒,拿起一个羊肉馒头送到嘴里咬了一口。
萧啜里不约而同地也想到了带兵的问题上,说道:“出兵南朝最少也要数万兵马,朝中现在无人统军啊。要是皇帝能像太祖太宗,哪怕他的父皇世宗皇帝,喜欢沙场征战,能亲自披挂上阵,早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现在的皇上生长在深宫之中,早就没有了锐气。又被皇后收得服服帖帖。现在朝中是皇后说了算,皇后不想开战,谁说也没用。”
从长公主的驸马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看来真的如宁王所说,是可以作为同盟军的人了。高勋身子探向前方,放低声音说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皇后称朕,契丹将要双圣临朝。这件事长公主和驸马最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此?难道宗室里面没有人反对?”
“怎么没有,长公主就最是担心。可是皇上性格懦弱,皇后精明,强弱分明。奸佞小人见风使舵纷纷投靠,皇帝也是没有办法。秦王您想想看,韩家父子把持上京、南京,齐王妃坐镇西北,全国一半兵力在手,她还怕谁?宋王是敢说话的,找了个藉口就给废了,现在谁还敢出声。”
“宋王的主张其实一点不错,和老夫不谋而合。就算再多杀几个和谈使者也是应该。韩匡嗣奸佞无能之臣,将来等到宋人打过来,丢了北汉,看他能不能守得住南京和山后。”
“他那完全是和皇后一个鼻孔出气。”萧啜里诡秘地一笑:“七年前的拥立功臣如今也分道扬镳了。姓韩的死忠皇后倒是绝顶聪明,秦王这样耿直可是要吃亏的。”
萧啜里也是七年前帝位更迭的受益人,否则长公主还是一个没落宗室之女,哪能有今天的富贵荣耀。照理也该对高勋这些拥立功臣铭感在心,他对其中的分分合合看得清楚也就不奇怪了。
“老夫受四朝天子之恩,只知道一心为国,至于其它,都不会挂在心上。”高勋一本正经道
边喝酒边山南海北地又聊了一会儿,高勋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萧啜里嘴里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也跟着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了。高勋这时忽又从怀里掏出几样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桌上,说道:
“前几天去看了宁王。他送给老夫两盒强身丹,一盒珍珠霜。老夫和内人都老了,这些东西用不上,转送给公主驸马。宁王说这强身丹都是用名贵草药提炼的,并没有那些虎狼之物,性情温和滋补。还有,宁王说你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托老夫转交。宁王嘱咐长公主和驸马说,这两样东西即可强身又有毒性,用起来要千万小心。”
高勋意味深长地看了驸马一眼。他毫不介意把宁王抬了出来。在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只是中间传递一点小小不言的东西。
其实那天从宁王府回去之后他便下了一番功夫,了解长公主夫妇和皇后之间的恩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很快就调查清楚了。结果使他相信长公主有充分的理由憎恨皇后。本来世上之事就不可能有人处处遂意。萧燕燕志得意满的同时也得罪了很多人,特别是宗室贵族。对她的横行霸道、重用汉人、打压宗室不知有多少人恨得牙痒。而且长公主有的是机会下手。退一万步讲,即使此路不通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他还同时有着备用方案。要是万一成功,他就隔岸观火,乐得看一场宗室内部的龙争虎斗。
萧啜里表示了感谢,不动声色地将东西都收下了。
“两位妹妹来啦?你们在聊什么?”
送走高勋,驸马回到帐中,就看见妻子正斜靠在榻上啜茶。红木矮几的另一边盘腿坐着两个华衣女子。三人相貌有些相似之处,只是一个更圆润些,一个则显得有些纤弱。两个女子含笑略一欠身算是见过了礼。驸马刚刚坐到榻旁一把交椅上,妻子和古典就下了逐客令,道:“我们聊些女人的事,不用陪我们,忙你的去吧。”
驸马像得了赦令般站起身来,对两个女子说道:“那好,你们慢慢聊。多和你们说说话你姐姐的心情会好些。不然整天在帐里闷着都快闷出病来了。”
和古典对他翻了个白眼,扭过头来对两个女子说:“不理他,接着说咱们的。小妹,看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你可要好好调养啊。”
瘦弱女子的脸上涂了好多胭脂也掩盖不住面容憔悴,声音发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底子不好,怎么养也没有用。再加上总是生气,更是好不了。要是不来和你们说说话儿,我才真是要活不下去了。”
这便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三个姐妹。父母死的时候她们中最大的和古典也只有五岁,最小的耶律撒剌刚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之后的进二十年岁月里,她们在人情冷漠中一起长大,相互安慰扶持,感情十分深厚。现在也常喜欢聚在一起说说无法对外人言的心里话。二妹耶律观音,就是比较丰满的那一个,已经封了晋国长公主,嫁给了国舅族的萧夏剌。三妹耶律撒剌下嫁了萧斡里,还没有晋封公主。她们个个身份贵重,可是又都总是一肚子的抱怨。每次的话题总是不离议论她们弟妹兼嫂子的那个女人。
观音抱怨的是驸马萧夏剌到现在也没有像样的官职,撒剌则抱怨没有封公主。她们的怨气和怒火当然不是朝着她们的亲兄弟皇帝而是朝着他身边的人。
和古典想要安慰安慰妹妹,说道:“世上之事总是会十有八九不如意,还是想开些吧。如今已经不错了,前些年过得暗无天日,小妹的身子才亏下了。”
“大姐,你当然知足了。驸马当了侍中,也算是当朝宰相了,这才是咱们姐妹应该有的待遇。二姐也不错,好歹封了长公主,哪像我,要什么没什么。我这身子骨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最近我天天胸口疼,好像快要撑不下去了。”
“知足?你们姐夫那个侍中就是个空架子,打发叫花子似的。她算是个什么东西,趾高气昂的,想要怎样就怎样,好像咱们耶律家的天下是她萧家赏的。你们知道吗,我家金哥的婚事原来和皇上说好了的,可是没过两天又变卦了。”和古典被激起怒气,也顾不上安慰妹妹了,自己带头发起火来。
“是吗?这事不是已经成了吗?”
两个妹妹都瞪起了眼睛,这件事他们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还一起参与了谋划。金哥是和古典的女儿,比皇长子文殊奴小两岁,今年五岁了。她们撺掇着将金哥许配给大阿哥,这是一桩再般配不过的金玉良缘。这个时候的公公婆婆不叫公婆而是叫姑舅。就是因为人们最喜欢亲上做亲,女孩子不是嫁给舅舅的儿子就是嫁给姑姑的儿子。在皇族中最风光最适当的婚姻就是长公主们和自己的兄弟联姻,不是嫁皇子就是娶公主,结为儿女亲家,把个皇族和后族搞得锦上添花,肥水一点也不外流。
“成个屁,都是那个女人捣的乱。我想她大概是想留着给她自己的亲侄女儿吧。”皇族舅族联姻的另一个典型就是国舅家的儿女娶公主嫁皇子。长公主气得咬牙切齿,这件事已经传出去,现在被皇后搅黄了,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她的侄女在哪呢?大国舅娶的是韩家的女儿,难道还想当皇后不成?当年萧思温那个老狐狸就是因为这个才又过继了第二个儿子。二国舅聘的是皇上的观音女。今年刚刚七岁,等她生女儿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这难道是真的?”晋国长公主圆圆的脸涌起愤怒的血色。
“姐姐,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女人能看着便宜让咱们占了去?你就没问问皇上是什么理由吗?”三妹撒剌细声细气道。
“什么理由?就说不急,再等一等。皇上脸上有多尴尬你们都没看见。”和古典的脸黑得像就要下雨的云彩,砰地将茶碗放到桌上。
“算了,金哥这样的金枝玉叶还愁没有好人家,嫁到那个女人手下当媳妇,日子也好过不了。”撒剌半是安慰半是赌气道。
“不是说公主家的女儿非嫁皇上的儿子不成,只是这个脸丢不起。将来人家都会说,不知道金哥儿有什么毛病被皇帝的大阿哥拒了婚。欺负人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她要是想让那个姓韩的女人生的小杂种嫁给大阿哥我就第一个不答应。将来大阿哥登了基,那个小杂种当皇后,岂不是把契丹的天下一半交给了汉人!要再是一个像她姑姑这样的,把天下全夺了去也不一定。那可就太对不起祖宗了!”
几姐妹口口声声将国舅和汉女所生的儿女称为杂种,忘记了她们最推崇的老祖宗述律平也是契丹人和回鹘人的混血。只是当耶律阿保机建立了牢固的契丹帝国,为了把江山天下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才有了非国舅族女子不能做皇后,更不能成为皇位继承人的生母,这样一条祖制。这条祖制才不过传了四五代而已。但是皇后的位置之争是绝没有二话可讲的。皇长子就是将来的皇位继承人。谁嫁了皇长子,谁就是将来的皇后。是和皇帝并肩称君的天下之母,其他所有人都是匍匐脚下的臣子。自己的女儿能不能成为下一任皇后,这对于长公主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而要是萧燕燕的侄女做了未来的皇后,这个女人可就真的是不可一世了。
“姐姐,皇上斗不过皇后,长公主怎么和国舅争。”三妹阴阳怪气地又加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