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月色之下,韩德让离开五凤楼,骑马返回留守府。梆鼓刚刚敲过四更,城台上将校们还在喝酒划拳呼天喝地兴致正酣,可是他却觉得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那些武夫们总会有些拘谨不能尽兴。而且他一个有家有室的当地人待在这里总不回府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和耶律学古道了别悄悄下城而去。
南京街道月朗灯华,游人如织,沁人心扉的花香洋溢在绚烂的夜色之中。骑马走过街巷,韩德让的心里充满喜悦。他总算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也对得起这一城百万居民,给了他们一个祥和美好的节日。走了一刻钟左右,留守和他的护卫们来到了富丽巍峨的留守府,他的心情忽又转为忧郁。
今天这里被衙中吏员和府内下人精心做了一番装饰布置,门前广场洒扫得光可照人,高大的牌坊挂满了彩球灯笼,新油漆的牌匾上“留守府”三个金字闪闪发光。可是光鲜的外表下却透着一种月宫般的冷清。和刚刚离开的那个吹弹歌舞丝竹喧阗的酒宴和欢快热闹的街衢好像是两个世界。
南京城中比这座留守府更为豪华瑰丽的只有占据了西南一隅的皇宫。古老的燕京曾是多个朝代的皇城和王城,辽国以此地为三京之一后保留皇宫并进行了重修,作为钠钵时天子的驻所。但皇城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座摆样子的空壳,里面没有嫔妃宫眷,只有一些负责看守打扫的下等内侍。除了这样一座皇宫之外,留守府便是这座城市里气势轩昂的最高衙门了。
韩德让将缰绳交给亲卫随从。向小跑着迎出来的门官示意不必惊动值守的官吏们,今夜已经特许他们在后院里赏月饮酒。又叮嘱安排护卫们宵夜之后,一个人默默朝后宅走去。
南京地方最为富庶,它的留守府自然财大气粗,建得极尽奢华。它的形制和所有的地方官府一样都是前衙后府。留守府官衙占了三重宽大的院落,每个院子都有房屋数十间,作为各个衙署官吏办公之处。各院中遍植花草树木、假山奇石,院院之间回廊相连。内宅建在府衙右墙之外,大门就开在府衙第一进院落的右墙上。一座小小的黑漆门扇看着并不起眼,一进去才能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绕过迎面的照壁石山,便是一座风光旖旎的花园,松墙竹径,亭榭台池,山重水复秀丽敻绝,好似锦绣江南更像天上蓬莱。就是比起皇宫里内的柳园也不遑多让。穿过花园,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处是一座座红绿掩映错落有致的厅堂屋舍,那里便是主人的居所。可是留守府目前人丁单薄,主人夫妇只占了一套宽阔的上房院落,其他院子大多像皇宫一样徒有其表地空置着。
宅中的管家家丁仆妇丫鬟上百人闻听主人回来了,全都跑出来排列成行在门内迎接。
德让一眼看见夫人李氏身边的小丫鬟芍药也在其中,不禁有些惊讶。他命众人各自散去,一边走过园中甬道一边问芍药道:
“夫人回来了?”
“是。”
穿过花园来到上房院中,刚进门就见卧室的灯烛应声而灭。德让上前推门,门从里面栓上了。他讪讪地看了芍药一眼,小丫鬟知趣地退出院外。
“夫人,我回来了。开开门啊。”
“我不舒服,睡下了,去你自己的房里歇着吧。”过了许久,一个清脆却冷冷的女子声音传出来。
“夫人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府医。”
“叫府医干嘛,让我清静清静就好。”
“夫人,开开门,你心里不舒服我陪你说说话,一个人闷着不好。”
“不必。”
“今天中秋,你即回来的早,不如我陪你赏月饮酒,听听曲子,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月夜。”
“一个月亮有什么好看!”
里面再没有了声音。韩德让站了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怏怏走出院子。沿着一条小径,走过一段曲廊来到园中水阁,坐到一个小圆桌旁边。这里抬头正好望见一轮玉盘,碧波盈盈的水面倒影着天上宫阙,一时团圆一时碎成一池银屑。老管家很快就命人摆上一桌点心热酒,一副碗碟酒杯。下人们远远地站着听候使唤。
“芍药,你过来。”等小丫鬟进到水阁在边上垂着头站下,主人问道:“今天在那边府里有什么事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没有啊,都好好的。李老爷和夫人都好,三个舅老爷舅老爷夫人也好。一家人吃了饭,在园子里听曲赏月,夫人突然就说要回来。路上还抹了一路眼泪。”小丫鬟一五一十地说。
“夫人说什么了?”
“就听玉兰姐姐问夫人哪里不舒服,夫人说,心里堵得慌。和玉兰姐姐说了别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玉兰是夫人陪嫁的心腹丫鬟,李氏有话只对她说。小芍药也就能在旁边听到一两句。韩德让觉得玉兰刚才就在夫人房里。
“你去把玉兰叫来。”
一会儿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姗姗而来,德让这才愁眉略展,有些开心起来。看来夫人还不算绝情,放了玉兰来陪他。
玉兰进到亭中微微施了一礼。这是一个相貌姣好颇有大家风范的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肌肤晶莹,眉清目秀,身后一条大辫子乌黑油亮。按说她这个年纪还做丫鬟的少之又少,陪嫁的女孩儿不是被主人纳为媵妾就是打发出去嫁人了。主人说了声:
“坐吧。”
玉兰也不扭捏,大方在对面坐下。下人们赶紧添上一副杯盘碗筷。二人面面相对,一时无话,多少有些尴尬。因为这个玉兰原本就被主人收了房准备做妾的。后来夫人忽然变了卦,要把她嫁出去,她不肯,就这样身份不明不白地留到如今。自那之后她和男主人之间也就疏远了。
“今天过节,又是难得的劫后余生,你陪我好好喝一杯。”德让开了口,亲手给她斟了杯酒。
“玉兰应该敬老爷一杯,为了夫人和我自己,也为了全城的百姓。”玉兰举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你说说夫人为什么又闹脾气?我做错了什么吗?”
“老爷别怪夫人,您知道夫人最怕过节,一到过节就觉得格外孤单冷清。到了娘家,虽然老老爷和老夫人心疼她,待他如珠如宝,可是看着舅老爷一家一家热热闹闹她的心里就不好受。”
“都怪我。”韩德让垂下头。
“老爷别这样说,在奴婢眼里老爷永远是个大英雄。”玉兰用夜色掩饰脸上的羞赧道。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韩德让怕老婆,这是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的事。走到哪里都体面威风的韩留守在夫人面前总是不自觉之中就变得低声下气。
李氏出身析津府豪门大族,世代簪缨又兼富甲一方,在辽国汉人中根基十分深厚。二十年前李氏年方二八,是家中独生的嫡女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媒人前去提亲时韩匡嗣没敢抱什么希望,因为李家根本就看不起韩家这样的爆发户,而且韩匡嗣卷入谋反案刚刚丢了官正在落魄之中。但不料李家却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小姐看上了这个韩家老四出类拔萃的才貌人品。过门之后韩氏一门将李氏捧若凤凰,韩德让也对她心怀感激,百依百顺。习惯成自然,直到当今天子登基,韩氏以拥立之功飞黄腾达,韩匡嗣封王拜相,韩德让官至封疆,这个早年留下的毛病也没有能改。
偏偏这个韩老四样样得意却遭天妒,给他一个命中无子的最大缺憾。结婚多年李氏的肚子纹丝不动,悄悄看了无数郎中也不管用。开始时不知道是谁有毛病,李氏还能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她让丈夫将玉兰收房,却连玉兰也是如此,于是真相大白。她从小争强好胜,现在被人背地耻笑成不下蛋的母鸡,觉得人前抬不起头,又无法辩解,一肚子怨恨懊恼都算在丈夫头上。于是脾气变得愈发暴躁,动不动就打丫鬟骂小厮,生气了就让丈夫睡书房。韩老爷不想闹得家宅不安被人笑话,也不愿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只有迁就退让忍气吞声,甚至不敢眠花宿柳另置外室,怕更加惹恼这个河东之狮。
“今天在娘家,二舅爷的新姨娘刚刚生了个儿子,得意忘形,嘴巴犯贱,竟然对夫人说什么要趁着还来得及赶紧给老爷生儿育女,还说她认识好郎中专治妇人不育。把夫人气得坐不住,回来一路上不停地哭。”
韩德让沉默不语,自斟自饮连喝了好几杯酒。他本在城楼上就喝了不少,这时已有八分醉了,目光迷离地看着玉兰道:
“还好有你,不然都不知道这个日子怎么过下去。”
玉兰用手按住酒杯道:“老爷别喝了。小心喝坏了身子。”
老爷英气逼人的面孔酡染两腮,有些大舌头地说:“喝,喝醉了没烦恼。兰儿,你,你不肯嫁出去,是不是为了给她养老送终,这都是因为我,没有孩子。”
“玉兰从小没有父母,夫人待我好,我是为了报答夫人。”
“那,你为什么名分也不要呢。你是怕别人笑话我,不能生,对不对。”
“老爷,您喝多了。”
听老爷叫她的小名,玉兰的心跳得像个初恋的少女。她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时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每次得到亲近,她都幸福得想要嚎啕大哭。快要成为他的妾室时,她觉得真是苍天开眼,不枉此生。但当得知了老爷的缺憾,她便决定舍弃名份。因为如果有妻有妾却都没有子女,受到耻笑的就会是老爷。李氏脾气不好,她虽不挨打却也没有少挨骂。可是她却始终忠心耿耿。这并不完全像她自己说的是为了报答夫人,更主要的是想替老爷做补偿。她比夫人小好几岁,她想将来为他们披麻戴孝摔丧驾灵充当义女。这话她从没有对别人说过,想不到能被心中最在乎的那个人看透,单凭这一点她就觉得苍天有眼,待自己太厚。
韩德让站起身往上房的别院走去,那里是他每次被拒之门外睡觉的地方。玉兰上来扶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月光而去。进了卧室,玉兰为老爷脱去衣帽鞋袜,扶他躺在床上。端来一盆热水细心地给他擦了头和脸,又换上一盆新水为他洗脚。洗完之后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忽然她觉得手被捉住,被使劲一拽,身子随之被搂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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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秋风初起,天高气爽。朝廷在鸳鸯泊湖畔搭起凯旋检阅台,老将耶律沙代表从南京回师的军队献俘,皇帝检阅后颁发了赏罚令。
这次颁布赏罚不仅针对南京之役,还包括了春天那场出援北汉的战争。朝廷赏罚严明,所有立功的文臣武将包括功劳簿上有名的士卒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那些曾经丧师辱国、撤退逃跑的将帅,根据后来的表现,有的将功折罪,有的受到处分。耶律沙白马战败当责,可是他的儿子牺牲,本人在后来的南京之战中又立了大功,将功抵过。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统军使萧讨古首战惨败,致使敌人大军深入,被免职和贬职,耶律奚底还受到脊杖。乙室王撒合虽然战败但部伍不乱,为反击保存了实力,也得到宽宥。导致冀王战死的先逃者斩首,都监以下将校全都受到杖责。叛国投敌者抓住的都被处死,他们的眷属和逃跑投敌者的眷属一道被籍没为奴。
又过了十天,朝廷召开朝会,就下一步的军国大事进行集议。
这一次会议与以往不同,最重要的改变就是丹墀之上的御座多了一个位置,皇帝耶律贤和皇后萧燕燕并肩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