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候车厅昏黄的灯光下,角落里的周老丐像一尊泥塑一样粘在墙角。清洁工用扫把使劲地戳了下他的屁股,他便抱着自己的铁盒子向右挪了一米多。仰着干瘪的脸向那位胖胖的怒气冲冲盯着他的女工十分谦恭地笑着。
何老四在候车厅门口停驻了一会儿,然后鼓起勇气大踏步地向周老丐走了过去,及到他跟前,往周老丐右边扔了个路上随手捡的破纸盒子,然后偎在了墙角上。
周老丐惊异地指着何老四问:“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哥,有钱大家赚,我来和你做个伴儿。”他边回答着边调试着吉它音弦,发出了吱吱的刺耳的声音。
周老丐笑着说:“小老弟,年纪轻轻干点啥不好,怎么想起做这种下贱的行当了?”
何老四叹了口气,讪讪地说:“就当我自甘堕落吧!”
“你是在这里跑单还是常驻?”
“什么意思?”
“跑单就是混够了盘緾就走,常驻就是长期盯这儿。”
“我常驻。”
周老丐皱着眉说:“小老弟,你可知行乞行当的规矩?”
“这行当能有什么规矩?”
“周老丐伸了伸腿,歪着身子乜斜着何老四说:小老弟,你少不更事,这候车厅人潮如涌,对于行乞者来说可是块金山银海的风水宝地,老哥我倒乐得有你做伴,但就怕“刘杆子”容不下你。”
“刘杆子是谁?”
“滨海市丐帮帮主旗下有孙李刘严四位老大,分别控制本市四个区的叫化子队伍。这刘杆子就是其中之一。你若想长期驻扎在这里,只能拜在他的门下。”
何老四心里涌出一股和着辛酸和委屈的怒气,他使劲地拨拉了一下吉它音弦,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乱的杂声。
他忿忿地说:“老哥,自从海边见面后这一个月,我四处碰壁,找不到活路,若是这叫化子也做不成,那只能是天要绝我了,听天由命吧!”
这时有三个旅客从远处急匆匆走过来,何老四豁然起身,拔动了单弦,弹奏起他唯一熟练一个名曲:《让世界充满爱》。
“爸爸、妈妈,快给那要饭的钱。”一个留着小甩辫子的小女孩拉着她爸爸的手说。
“别理他们,都是骗子。”小女孩儿的妈妈说。
“不嘛不嘛,骗子都开大奔,他们不是的。给他们点钱吧!”小女孩央告着说。
女孩的爸爸给了她两张五元纸币,小女孩塔塔奔过来给周何两人分别扔下,又像一只小蝴蝶一样欢喜地回到了父母身边。
周老丐和何老四微笑着和小女孩儿摇手执意,小女孩儿渐渐走远,不时地回头笑着向他们招手。
周老丐感叹着说:“真是个好孩子啊,只有孩子才有真心的善良和信任。可惜不知她在哪所学校,该给它老师写封表扬信寄过去。”
候车厅如周老丐所说的,是个风水宝地,约两个小时左右,两人的钱箱里便堆积如山了。何老四也学首周老丐的样子把大票藏起来,纸盒里只留些零钱。
两人不时地向对方的钱盒觑上一眼,心里暗暗地攀比、较劲儿着,有时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块儿时,何老四顿觉心里扑通跳,脸上火辣辣。
他总觉得像欠了周老丐什么似的,但周老丐看着他的目光流露着善意和温暖的感觉。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周老丐很喜欢和他长篇累赘地聊天。
车站的外墙上高悬着的大座钟哐哐哐地敲了十二下,旅客渐渐稀少下来。周老丐要收拾着钱盒准备收工。
何老四凑上前去问:“周哥,没影响你生意吧,实在不行,你在我这里拿点儿,弥补一下你的损失。”
周老丐摆摆手说:“兄弟,咱哥俩是难兄难弟,有饭大家吃,别说见外话。”
何老四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打印社,他把自己预先挑出的那张小女孩儿施舍的五元纸币装裱成在一个四十公分见方的黑色相框里,皱巴巴的泛黄的纸币象一片枯叶一样在红丝绒的背景上,格外温馨和醒目。
当何老四把他严肃壮重地挂在床侧的墙上时,引起了李文存的好奇心,他问:“哥,你挂这个干嘛,有什么讲究吗?”
“兄弟,我问你,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源源不断地为地球送温暖的东西是什么?”
李文存说,你问的这问题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当然是太阳。
“嗯,这五元钱就是太阳!它让我感到温暖。”
内心的纠结和挣扎让何老四感觉很累,他辗转翻侧着久久不能入睡,半夜起来一口气灌了半瓶二锅头,才昏昏睡去。
最难面对的白昼撕开了他的梦乡,几缕刀刺一样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射着他的脸,切割着他如烈火中生煎的灵魂。
他挣扎着爬起来,望了眼还在沉睡的李文存,猛地跺了几下脚把他唤醒后,便挎了吉它,让沉重的双腿拖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向车站挪动,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迎面的大风中爬行,灰尘夹杂着颗粒打得他的脸生疼。
他痛恨自己的脸皮上挂着的黏黏的尊严,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试图让它麻木。
接连三天他像一具僵尸一样瞪着空洞的大眼行走在住所和车站之间。直到第四天晚间,在他抱着吉它昏昏欲睡时,一双黑皮靴把他面前的纸盒踢飞,硬币在空中溅出一抹散乱的亮光。纸币如断翅的蝴蝶坠落在地上。
“小子,敢抢老子的生意,活腻了是吧!”
何老四怒气冲冲地瞪着居高临下向他发威的大汉。
“瞪什么瞪!快******滚!”
周老丐赶忙凑上来,躬着身子对大汉谦恭地求情说:“这小青年确是迫于无奈才在这里找口饭吃,强子,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老周,你他妈少费话,不好好看着地盘,私自容留外人,等下再给你算账!”他边说着边抓住了何老四的衣领,猛拽着他。
“放开——!你******放开!”何老四冲着大汉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这时,三三两两的人陆续凑过来,形成了围观的人群。何老四担心群众有人报警,便舒了口气对强子说:“走,我们到外面说话。”
强子紧跟着何老四,出了候车厅后,暗中又有两个男子跟来,看来是和强子一伙的。
一行四人刚至一僻静处,何老四冷不防向强子扑去,疯也似的拳脚相加起来。强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顿时脸上被雨点一样的重拳击得开了花,被打得昏头转向、鲜血淋漓。
同时另外两人一起冲向何老四,一个从背后一记抱摔,把何老四重重地掼倒在冷硬的路上。另一个不断用脚踹向他的胸腹和脸部。
何老四的眼眶被那人的皮鞋踹裂,他忍住剧痛,使劲地在血污中撑开眼皮,他看到夜色变成了血色的地狱,一张狰狞如魔鬼一样的脸在上方晃动,随着眼眶上不断涌出的血忽隐忽现。
何老四寻隙从腰间拔出钢刀,大叫了一声,卯足了力气向那只在自己的头上不断起落的皮鞋刺去。
只听那只皮鞋的主人突然发出了一声狂叫,双手抱住脚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像一条受伤的蛇一样滚动、扭转着身体。
何老四挣扎着爬起来,甩了甩头,污血四溅,他伸出舌头舔了下染血的钢刀,向尚有战斗力的一个纹身的汉子逼了过去。
那人看了下受伤的同伴,对何老四摆了摆手说:“哥们儿,你若是求财的,今晚暂且罢手。你若是玩儿命的,就只管上来,老子和你拼个同归于尽!”
说着,纹身汉子从腰际拔出了一柄长刀,他双手持刀挥舞了一下,夜色在刀尖上荡出幽蓝色的缕缕寒光,杀气弥散在空气中。
何老四翻转刀柄,收入腰间。冷冷地哼了声,回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路上,他在车站前的24小时营业的小店买了副墨镜,他从店老板的惊恐的眼神中想象着自己恐怖的脸。
在进入住所前,他戴上了墨镜。
李文存看着他诡异的样子和身上的斑斑血迹,惊问:“哥,出什么事儿了!”
何老四挤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瞬间在整个脸上散开,撑得他的伤口生疼,一滴血自墨镜和皮肤的接缝出淌了下来。
他伸手把血揩掉,笑哈哈地说:“兄弟,给我准备点酒菜,和人打架打得又累又饿。”
何老四边大口喝酒边和李文存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刚才发生的血战,说到精彩处他就哈哈大笑,李文存咧着嘴心疼地看着他脸上不断地淌出来的血像哭一样陪着他笑。
“兄弟,拿纸笔来,详细地记录一下我的故乡地址,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记得给我烧纸!”
“哥,你别吓我,以后你别再出去惹事儿了,我养你吧。咱吃得孬点儿,穿得破点儿没什么,保住命要紧。躲着那帮人吧,别鸡蛋碰石头好吗?”
“躲?往哪儿躲,躲到天上去?躲到月亮上去?人生就如战场,今天躲明天躲,要当一辈子逃兵吗?无处可躲的,我要为生存而战!”
李文存无从反驳,只顾哀叹。他拿来了纸笔,详细地记录了何老四的故乡地址及家庭电话。
“我若有意外,记得给我烧纸!——你愣什么神儿,听到没有,李文存!”
李文存被逼无奈,只得咕哝着低声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