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气温骤然间上升,似乎将迟到的暖意补偿般的回馈给城市里的人,缤纷炫目的颜色争奇斗艳的铺满了街上所有可以看到的地方,枝头囤积着大团大团的嫩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经过一个冬天的洗礼,终于羞答答的展现在陈婉婷面前,坐在公车上的她,与那些娇羞的花朵平而过,互不扰扰。街上同样呈现着各式各样的颜色,人们脱掉厚厚的羽绒外套,穿上各种颜色的毛衣和羊绒衫,那便是这一整年流行的潮流,然而靠在公交车里的女孩,却依旧穿着普普通通的红色帽衫,拖着长长的马尾,带着未干的泪痕,自卑而落寞的看着窗外。
一个小时前,家里发生了巨大的战争,起因是她不允许父亲再送自己上学,因此以不吃早饭、不出门为由进行要挟,然而这次父亲没有再转进厨房抹眼泪,而是闷声站在门口,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从来就是这样的个性,但是除去叹气,毫无办法。他从来就是一个老实的人。
母亲端着盛着鸡蛋羹的盘子,耐心的劝解她:“婷婷,就让你爸送你去学校吧,你不要这么任性,实在怕同学看见,就让他跟在你后面。你们装作不认识就可以了,赶紧吃饭上学去。”今天母亲的脾气难得的好,不仅亲手为陈婉婷做了鸡蛋羹,而且亲自为女儿扎好了马尾辫。
但是陈婉婷不为所动,时间一分一秒的敲打着三个心境不同的人,今天是开学的第二天,注定要迟到了,好在第一堂是英语听力,耳机会阻碍老师的听觉。她看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选择了一个聪明方式,她快速的穿上鞋,一把推开了门边的父亲,便夺门而出。
拼命的奔跑,奔跑在风里,奔跑这段自己唯一一次营造的自由空间里,风声无情而欢快的穿透耳朵,到达车站的时候,她早已气喘吁吁,肺部异常难受,但是她心里愉快的不得了。
可是就在她坐在公交后座上时,却意外的看到了父亲,父亲穿着与时下格格不入的羽绒服,坐在公交车前排,却并不回头看她,她看了许久,是父亲,的的确确是自己的老父亲。她故意转过头看向窗外,避免看到他,却又意外的在车窗外,看到了母亲。母亲也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车站。她惊呆了,母亲对她挥手,与她告别,她发现自己突然间泪流满面。
母亲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眶,示意陈婉婷不要哭,然而她却哭的更猛烈,车子开动了,她追着公交车跑着,仍旧挥手与陈婉婷道别,似乎自己的女儿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当兵。
倚靠着车窗,她咬住自己的手背,恣意的痛哭,由于坐在后排,没有注意到她,窗外的道路依旧,使她早已看腻了的风景,然而那些风景匆匆划过,却再也找不到母亲与她挥别的身影,这令她非常恐惧,强大的害怕与担忧包裹着她,以至于无法呼吸,肺部地动山摇一般的疼痛,压迫着胸口。她想起自己去军训那天,只有自己的母亲上到了他们班的班车,叮嘱同学们照顾她,直到车子开动,母亲仍旧对着车大声喊着,那口型是:照顾好她。
到达学校的时候,果然迟到了半个小时,不得不从后门溜进去,刘敬波看到了她,立刻让开了地方,让她偷偷的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上,而那个座位的旁边,坐着的就是尹航。他穿着黑色的毛衣,咬着笔杆无比邪恶的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
“我跟老师说你堵车了,她没有记你名字。”她坐下后,他摘下耳机,甩下了一句话。
“谢谢。”她有些局促的说着。她戴上耳机听英文,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像外星文一般。
他没有看她,而是自然而然的掏出了一杯浅黄色的水,陈婉婷喜欢那个那个水杯的牌子,乐扣。她不解的看着他,同时用双手握住杯子,一股烫手的温暖,险些将眼泪再次逼出来。
那是一整杯满满的梨水,她满脸苦相的看着他:“尹航同志,你下次不要放这么多糖好吗?”
“下次?还要有下次?”他不屑的看着她:“想的美,不喝拉倒。”他说着便要夺回杯子。自己却不自觉的笑了出来,陈婉婷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笑着将那杯梨水喝掉了一大半,水温将喉咙和胃烫到着火,也浇灭了内心那些凄凉的寂寞和伤悲。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正式坐到了尹航的座位旁,而上课回头症便正式遗传给了班里的其他女生,她再也不管任何人的眼光,刘敬波、孟筱雅、金唯里、李丰蓝,统统都不存在,只有他存在,因为他的存在,她的大学生活有了意义,甚至,周末看不到他,都会令她难受。
金班长的身旁很快便有了其他女生,孟筱雅继续与李丰蓝在课上分享那些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她们并没有因为陈婉婷的离开而生气,相反,她们中午亲切的拉着她一起吃午饭,她也终于可以将与尹航的那些点滴的故事分享给她们听,似乎比从前还要友好。金班长在班里宣布了春季运动会的时间地点以及报名方式,孟筱雅成为了班里御用的钢琴手,李丰蓝对待陈婉婷的态度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生硬。由于陈婉婷视力不好,坐在后排的尹航又从来不会记课堂笔记,因此她每天主动将自己的笔记借给陈婉婷,令陈婉婷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这是她上学以来,收获的最好的人际关系状态,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
“你那天为什么要送我一杯梨水?”阳春三月,四处飘荡着花的芬芳,她戴着粉色的帽子,倒走着看他,然而他的面孔却有些严肃,堆满了低沉与少年的不羁。他说:“因为我知道,你妈不会给你煮梨水。就好像我知道,我妈不会关心我几点回家。”他说完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而且,我知道,你那天哭过。”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的问他:“尹航同志,难道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吗?”
他皱起眉头,似乎无意与她解释这个话题:“别叫我同志,又不是地下工作者街头,而且,我讨厌别人叫我的名字,准确的来说,我讨厌自己的名字。”他不再理她,快速向前走去。
“你等等我啊,不要性格那么怪异好不好?”陈婉婷在后面几步追上了他,但是她转移了话题:“那么,无名氏,你说,我报名参加运动会的女子一千米怎么样?我跑步很快的。你信吗?”
“那你先追上我再说。”话音未落,他便拽下了她粉色帽子,迅速向前跑去,她拔腿便追,这是他们放学经常会玩的游戏,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然而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开心的大笑着,将帽子一把扔了回来,帽子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朝着他再次扔了回去……
他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如分针与秒针一样追逐嬉戏,秒针在前方飞速的跑,分针只能缓慢的追逐,时间成为了一件奢侈品,然那就是陈婉婷最美的年华,帽子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陪伴着他们直达云霄的笑声,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岁月里奔跑。
那天,父母坐在一起,难得的没有争吵,一起看一个很老的电视剧,名字陈婉婷已经记不住了,是一部政治题材的作品,大概剧情是讲一对年轻时热恋男女,由于政治原因分隔多年,女人成家后带着一双儿女艰苦朴素的生活,老年后他们成为了一对老革命,终于见了面,并且幸福的安度晚年。陈婉婷只记得那家人的家具全部是红色的,红色的桌布,红色的冰箱,改革开放后,那家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爱情,也在那些红色里开花结果。
虽然陈婉婷不喜欢这样的老旧题材,但是她无法忘记那对老革命夫妻相见时候的眼神,那是一种孩童般才会有的童真与羞涩,多年未见的伉俪,却是那般的静默,许久,他们才相认,并且激动的抱在了一起,女人无所顾忌的在男人怀里放声痛哭,老套的音乐适时的响起。
那部电视剧给陈婉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日记里默默的写着,也许他们的一生是不幸的,甚至不幸程度大于自己的父母,但是那几十年的爱情,却始终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明媚。
情深莫用相思度,踏遍红尘,只为伊人笑。那是一首描写女子的诗,然而陈婉婷却在日记里,写下了尹航的名字,尹航,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时光如飞速旋转的陀螺,将你我带入不可知的彼岸,而我们,是否会有白发苍苍,却紧紧相拥的那一天?但是我知道,因为你,我不会再惧怕未来的日子,即使前路漫漫,我依旧会紧紧拉着你的手,而你,也一定不会放开我。灯光下,她用力的一笔一划的写着,时间在身后滴滴答答的划过,是另一种陪伴。
尹航,我爱你,若你愿意,我定会许一个很美的未来,给你。她合上了堆满了他名字的日记本,悄声对自己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