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张长生的右臂,白白净净,没有任何疤痕。
小燕子知道真张长生右臂有一道月牙形的刀疤,因而右臂没有刀疤的张长生便不是真张长生。但她转而一想,若眼前的是假张长生,那真张长生会在何处?凶手究竟是何时以假换真的?
若此前推测无误,更夫被杀之前,张长生曾借故去往茅房,以悄悄给凶手通风报信,可证彼时已是假张长生。再往前,便是在长街上,她与白玉笙等许久,方等到他从茅房回来,难道凶手是趁真张长生去茅房的功夫以假换真?抑或说客栈里见到的便已是假张长生?
她回顾每一个环节,以尽可能找出破绽。
假张长生却早已放下衣袖,不停擦拭着袖上汤汁。白玉笙在一旁帮他,显然并未注意到他的右臂,她看着白玉笙,心疼道:“傻哥哥呀傻哥哥,眼前的可不是你认识的嘟嘟胖。他一直在骗你,你却待他这样好。”
她知道一切,但她不说破。一则她不知道凶手有无在附近,若此时打草惊蛇,依凶手的行事风格,定会杀假张长生灭口;二则假张长生潜伏多日,显然带着特殊任务,在未弄清此事的真相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过不多时,掌柜重新端来一碗馄饨,放在她的桌前。
她开始盯着热腾腾的馄饨发呆,神似发呆,却在沉思。馄饨有皮有馅,若不剥开面皮,便极难看到里面的馅。假张长生譬如面皮,而凶手譬如馅,馅紧紧包在面皮中间,要想找到凶手,必须通过假张长生这条线索。
如此一想,计上心来。
白玉笙轻拍她的肩,道:“依依,你为何不吃?”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向白玉笙,莞尔一笑道:“吃,我这就吃,傻哥哥,你也趁热吃。”说着说着,她却转头看向一旁的假张长生,柔声道:“猪哥哥,你也吃啊,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
白玉笙噗嗤一声,差点儿笑喷,质疑道:“他瘦?他压根就没瘦过。”
小燕子瞪他一眼,反驳道:“他小时候的确很瘦啊,瘦得跟竹竿似的。记得有一回我们在齐云山上发现一个小山洞,洞口极小,我们都进不去,只有猪哥哥能钻进。由此可见,他小时候确实比你瘦的多。”说着说着,她复转头看向假张长生,柔声道:“是吧,猪哥哥?”
白玉笙刚想插话,却被小燕子踩上一脚。
小燕子踩他,显然是不想让他插话。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知她为何不让自己说话,或许她在玩笑,或许她记错当初的事,或许她别有目的……他既已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需听命照做,耐心等着假张长生的回答。
假张长生讪讪道:“是啊,小时候瘦,后来长肉……”
白玉笙听罢,虽强忍着,却没忍住,插道:“你几时瘦过?我自小看着你长大的,你一出生就这样胖,胖如小猪,你那嘟嘟胖的绰号便是那时我给取的,依依同你玩笑,你倒真顺着她。”
假张长生额头冒汗,慌道:“是啊是啊……都是玩笑话,我是胖是瘦,当然自己最清楚……”
小燕子细细打量着假张长生,将他的每一滴汗、每一个表情都看在眼里。她稍一停顿,便似有深意道:“猪哥哥,你我十年不见,如今重逢,我同你开个小小玩笑,你不会当真吧?”
假张长生连连摆手,只道:“不会,不会。”
话音一落,他便不再理会小燕子的眼神,转而埋头苦吃,将剩下的半碗馄饨一股脑儿吞下。此时此刻,唯有“吃”能掩饰他的心慌,也唯有“吃”能转移话题,带他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彼岸。
小燕子将假张长生的慌乱尽数看在眼里,无一遗漏。她眼睛很大,也很清澈,极易洞察一切。她当然知道真正的张长生从来没有瘦过,她之所以如此试探,一则是想进一步确认眼前的人是假张长生,二则是想旁敲侧击,以使假张长生心虚。假张长生心虚之下,必定会想方设法联系凶手,到那时她便可顺藤摸瓜,揪出躲在假张长生背后的真凶。
凶手以假乱真,她便将计就计,弄假成真!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向假张长生,提议道:“猪哥哥,你现在住何处?要不跟我们一起回茶楼吧,我让徐先生收拾一间客房来。”
白玉笙随声附和道:“极是,极是。如此一来,我们三人便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不分开。”
假张长生干笑道:“你们都去茶楼,我自然也要去的……”
过不多时,馄饨铺走进许多客人,三五成桌,很快坐满。为腾空桌,他们自觉加快速度,些微吃上几口,便欲起身离开。只是他们吃完一碗馄饨,斜对面酒肆里的江湖客已喝下两坛酒。酒有酒的滋味,馄饨有馄饨的滋味。小燕子喜欢吃馄饨,不喜欢喝酒,她之所以喝酒,只因她是一名江湖客,而她只有在喝酒时,才算一名真正的江湖客。江湖客客居江湖,一旦抛下江湖客的身份,她就不用再喝酒。
每当看到别的江湖客,她便会想到自己也是一名江湖客。
走出馄饨铺,径直往茶楼方向前行。茶楼并不远,她走得很慢,因而像是走过许久,走着走着,她总算遇到一位熟人,却是那位曾帮助过她的小裁缝。小裁缝既是裁缝,又是乞丐,此时的他正端着缺角破碗,沿街行乞。
乞丐包打听,乞讨是副业。
小燕子往他碗里丢下一块碎银,足有二两之数。碎银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令人眼前一亮,周围行路之人无不指指点点,以为这姑娘定是发疯,才会如此挥霍钱财。小燕子听罢,却自怀中摸出一锭整银,足有十两之数,丢进小裁缝的缺角破碗中。观者愕然,皆摇头叹息,再不言语,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走各自的路。
小裁缝点头哈腰,喜道:“多谢多谢,姑娘……”他是何等机灵,只一眼便瞧出眼前的姑娘正是当日女扮男装的小燕子,因而笑呵呵道:“多谢燕女侠厚赏,许久不见,不知燕女侠近来可好?”
小燕子不答他,反倒责备他不好好开裁缝铺,又做回乞丐的老本行。他却笑称自己天生是乞丐的命,在裁缝铺坐不住,于是将乞讨得来的银钱挥霍干净,重新做回乞丐。在他看来,做乞丐虽辛苦,却是自在悠闲。
她问他银钱用在何处,他说他在得月楼摆上一桌酒席,请些志同道合的乞丐一起享用。怎料得月楼是镇上最贵的酒楼,一桌下来,银钱已不够,他挨一顿痛打,被伙计撵出酒楼。
说话间,他总是笑呵呵,如油菜花般油腻的笑。
再后来,小燕子将他拉过一旁,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假张长生心下生疑,紧紧盯着小燕子与小裁缝的一举一动,他很想凑近听个究竟。但白玉笙正在一旁跟他说话,说一些无关紧要却不得不听的话,他听不清小燕子的话,亦听不清白玉笙的话。唯见小裁缝不停点头,道一声“放心,有我们丐帮出面,一定叫那凶手插翅难逃”后,便恭恭敬敬退下。
假张长生听到“凶手插翅难逃”时,心底一阵不安,待小燕子回来,遂佯装随口一问:“你刚刚跟那小乞丐在说些什么,怎得如此神神秘秘?小笙,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
白玉笙却道:“嘟嘟胖,咱们的依依没变,跟小时候一样!她若想说,会主动说的;她若不想说,任你我如何追问都不会说。”
小燕子朝白玉笙浅浅一笑,似有深意道:“傻哥哥,还是你最懂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抓到凶手,真相大白。”
假张长生听罢,不再多问。
回到茶楼,小燕子果真请徐先生收拾出一间客房。
而事实上,东篱茶楼并不做留宿的生意。茶楼客房,皆为接待徐先生的朋友,但徐先生朋友无多,一贯独居,因而这些客房平素都空着,如今他们三人入住,后院方渐渐热闹起来。
但徐先生喜欢静,宁静致远。
白玉笙第一次见到徐先生时,便觉得他是好人。通过这些日子相处,他更加坚定心中想法,依依说得对,徐先生值得信任。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曾怀疑过徐先生。后来他转而一想,徐先生除却是个好人,还是个怪人,只因徐先生时常呆呆看着他,以及他身上的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曾有一回,徐先生请求摸一下白玉笙的剑。
白玉笙将剑递给他,他接过剑,摸着剑身,感受着剑身带来的沁凉。他似乎极钟爱此剑,眼神中透着异样的兴奋,但他摸好久,只不停念着“好剑,好剑……”,便将剑还给白玉笙。
在白玉笙看来,徐先生不怕秋霜剑的寒意,足可证徐先生不仅会武,而且身具深厚内力。后来他将此事说与小燕子听,可徐先生却说自己不会武,还说根本没摸过他的剑。
于是,白玉笙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这个梦里,徐先生不仅会武,还亲手摸过他的剑。此梦不真,只因此梦本身不真。那漫漫长夜,他果真做一个梦,梦见徐先生来夺剑,并使出师父使过的招式。再到后来,徐先生变成师父,将剑还给他。
他有些分不清,夺剑的是师父还是徐先生。
听茶楼伙计说,徐先生来七里镇已有二十年,除却那次到过齐云山,便再没有走出过茶楼。没客人时,他便待在书房看书,有时废寝忘食,通宵达旦。没有人去过他的书房,也就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在看书。但他真的有一间书房,书房真的有许多书,而他温文尔雅、谦谦有礼,所有见过他的人皆会认定他喜欢看书。
以书为友,其乐无穷。
白玉笙想着,或许徐先生的案上会放着五柳的文与摩诘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