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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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无名酒庄

无名酒庄,无名佳酿。

或许酒庄有名,且名震天下,庄名刻于正门木匾之上,置身庄内时,无从发觉。或许佳酿有名,一壶一壶,一坛一坛,名实相副,可万千酒香已混而为一,若非一一亲尝,实难辨明。

抬眼望去,皆为佳酿。

所谓佳酿,不必亲尝,亦不必细嗅,便可知其香醇。当然,酒客爱酒,爱酒之香醇,可世间众生芸芸,并非所有人都是酒客,亦并非所有人都爱酒。于不爱酒者而言,纵酒香飘至天际,亦如糟粕,只闻苦涩,难嗅其香。

小燕子曾是酒客,却从不嗜酒如命。

她之所以喝酒,并非出于喜欢,她喝酒只是为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名老江湖。江湖是一坛酒,老江湖行走江湖,离不开酒。纵酒是苦涩、糟粕,亦要佯装知其香醇,沉醉其中。

往往是酒不醉人,人却自醉。

她喝酒无数,却从未真正因酒而醉,或因打探消息喝酒,或因佯装老江湖喝酒,每每浅尝辄止,于将醉未醉之际放下酒盏。她在喝酒时,不忘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勿醉,提醒自己清醒。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但此时的她置身酒庄之内,观万千佳酿,闻万千酒香,虽未亲尝任意一滴酒,却已微醉,难复往日清醒。

此前入梦,一梦至今。

她分不清是醉是梦,只因她虽未曾酒醉,却实实在在做过一场梦,一场置身苦涩酒味的梦。或许不止一场、两场,是无数梦影的交织。影有千万道,梦有千万重,她受梦影纠缠,难以找回曾经时刻提醒的清醒。

她在努力回想,回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座无名酒庄。头晕如她,只记得自己遭云萱偷袭之后,有人自身后将她击昏。无需想,不用猜,她已断定击昏自己的身后之人一定是凌逸。

那是凌逸与云萱早已设好的局,天衣无缝。她算准的退路,实则是凌逸早已洞察、故意留给她的退路!

此时庄内,空无一人。

唯她一人一影,穿梭于酒壶、酒坛之间。这是一座奇怪的酒庄,酒壶既高且宽,酒坛却既矮且窄,弄得壶不像壶、坛不像坛。当然,不论酒壶与酒坛,皆为盛酒之器,似不必较真。

器之大小不拘,唯在实用。

更为奇怪的是,此酒庄四面高墙,约有数丈,没有任意一扇门或窗。高墙之上,不见蓝天,难觅白云,却由一块硕大铜镜遮挡,可谓遮天蔽日,与世隔绝。她只能透过铜镜看到无数的影,一房一亭,一壶一坛,恍如另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酒庄。

众影皆静,唯她影随人动。

她走则影走,她飞则影飞,恍如另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她既分不清酒庄的真假,亦分不清自己的真假。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铜镜之上,只露出一小块头颅大小的天窗。正是这小小天窗,使她辨明虚与实、假与真,只因酒庄内的一房一亭、一壶一坛于铜镜上皆有对应之影,却唯独天窗位置未能对应。

只是天窗遭铁链锁起,实难进出。

宛如囚笼,禁锢自由。待穿过酒壶、酒坛,绕完整座酒庄,她已然发现自己受囚,失掉宝贵的自由。房屋、长亭、美酒、佳肴……可谓应有尽有,却唯独失掉自由,走不出酒庄半步。

烛火昏灯,物影难分。

她醒时酒庄墨一般黑,没有一丝一缕的光。但她身边有打火石与成箱红烛,点燃其中一支,一支接一支,红烛与红烛反映在铜镜上的影共同照亮酒庄。

她不知自己何时来到酒庄,亦不知自己昏睡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失手被擒时是腊月十八,离除夕只有十余日。除夕之后是元日,那本是她与白玉笙的成婚之日,却因此番汴京阴谋而延期。

延期,或许不是最坏的结局。

延期只是时间的延后,并不影响最终的结局。只要结局不坏,过程艰难亦无妨。

她已受囚,如那日深陷淮南府衙牢房。牢房垢污,阴晦难忍,却较这座酒庄温暖得多。不为别的,只因酒庄虽有房屋长亭、美酒佳肴,却空无一人,唯她一人一影,与世隔绝。

受囚者最想要的是自由,将死者最想要的是活着。

她曾试着大喊,边喊边跑,时而冲着数丈高的硕大铜镜,时而冲着没有任一门窗的四面高墙,却空有回声,无人回应。岂止无人,连草木鱼虫都没有。那阵阵回声入耳,嗡嗡作响,迫她不敢再喊,安安静静做一只燕。

她是飞燕,飞燕无痕。

于是,她凌空飞起,飞向铁板上唯一的天窗。但天窗只有头颅大小,更有铁链锁住,她只隐约瞧见天窗外不甚明亮的夜空,再无别的发现。落地之时,她尚在疑惑,疑惑自己是如何进入这座没有门窗的酒庄。

除非另有出路,藏在酒庄的某个角落。

她开始绕过酒壶与酒坛,四处搜寻。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她将整座酒庄翻个底朝天,却未能找到出路。当然,所谓翻个底朝天,是指酒壶与酒坛以外的地方,她自始至终没有触碰任意一壶一坛。

或许在她眼里,壶即是壶,坛即是坛。盛酒之器而已,岂可暗藏玄机?

经连番喊叫、腾飞、寻路,她已力竭,唯有独坐长亭,稍作歇息。酒庄之外是腊月寒冬,酒庄之内却是温暖如春。

春无春景,春无生机。

既无生机,更无出路。

整座酒庄没有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只有那一尘不染的房屋长亭,以及塞满前后两院的万千佳酿。万千只是虚指,而非确数,此时烛火昏灯,物影难分,她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数清壶与坛。

没有启封的壶与坛,却使得整座酒庄弥漫酒香。

当然,她不爱喝酒,酒香于她而言实为苦涩,虽不致醉,却勾起她的回忆。回忆如酒,越久越醇,越醇越苦。十七年前,师父将她自齐云山带回青城山,传她轻功,授她银针,可谓亦师亦母……

师父如山,压于心上。

她本翩如飞燕,轻盈曼妙,却不堪重负,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夜探驸马府时,她已怀疑起她的师父。她曾深深自责,自责不该怀疑师父,但她做不到不去想,做不到不去怀疑。

一贯冷静如她,久违的失去方寸。

她使劲摇头,直至头晕,如醉酒中,方不再执念与师父有关的事,转而担忧她的傻哥哥。她不知道她的傻哥哥会否如她担忧他一般担忧自己,却无可避免地陷入对他的担忧。

忧自心来,不可断绝。

酒庄之外不只有凛冽的腊月寒风,更有凶险阴谋,笼罩着汴京的天空。她重伤未愈的傻哥哥正置身阴谋之中,受灵犀阁、禁军等多方势力威胁,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

她真想逃出这座满是酒气的酒庄,不为自由,只为帮她的傻哥哥。天下之大,众生芸芸,她的傻哥哥却只有一个。若能助她的傻哥哥脱困,她会毫不犹豫地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命只有一条,她虽惜命,却更加看重她的傻哥哥。

她会冷不丁地想起虞若离,继而想象她的傻哥哥与虞若离经历过的她所不知道的事。她不知道的事有许多,搁浅在记忆里,自七里亭到山神庙,自淮南城到极乐岛,自凤栖阁到驸马府……

思念之间,忽闻异声。

她凝神静听,却是铜镜之上有脚步声传来,遂跑出长亭,盯着那扇唯一的天窗。脚步声正越来越近,朝着铁链锁住的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