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滴在伤口,伤口会更疼。
哭声响彻整座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悲伤,继而恸哭,在重获自由的那一刻,尽皆释放。躲在木屋里的孩子们早已跑出,哭着喊着找爹娘,找着爹娘的,便与爹娘相拥,泣不成声;找不着爹娘的,便接着找,直到找着为止。
有一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哭,那是他们的族长。
或许他的泪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干涸,或许他自知责任在身没有哭的权力。族人遭此横祸,他身为族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有人都能哭,唯独他不能哭;所有人都能乱,唯独他不能乱。数十年前他没有乱,此刻他更不能乱,他要像当初领着族人避世山中一样重建家园。
有孩子在,就有希望。
在族长带领下,所有族人皆振作起来,化悲痛为力量。他们救死扶伤,祭奠亡灵,修复家园,虔如信徒。
信徒永远不会倒下,只因信徒有信仰!
族长便是他们的信仰,数十年前他们选择相信族长,数十年后的今日仍然相信!
空地中央的夯土高台旁,白玉笙呆呆看着地上的十二具尸体,尸体们都圆睁双目,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尸体旁只剩一名瞎眼黑衣人捂着眼痛哭,边哭边喊:“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但直到他喊完“十二师兄”,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他趴在地上,不停摸索。突然,他摸到白玉笙的腿,大喜之余,连忙顺着腿往上摸,当摸到衣带时,他却一把推开白玉笙,惊道:“不对,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你把我的师兄们藏到哪儿去了……”
推开白玉笙后,瞎眼黑衣人继续摸索。
突然,他摸到一具具熟悉的尸体,摸到一张张蒙面的脸,摸到一个个停止跳动的心,摸到一道道细而薄却足可致命的剑痕。整整十二具尸体,已然断气,他嚎哭,继而捶地,顺手拿起断剑,乱劈乱砍,歇斯底里地喊着:“是谁杀我师兄的,臭燕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小燕子自鼎上跃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白玉笙连忙伸手扶她,才发现她的腿上有一道深深剑痕,剑痕流血,染红她的白衣。但当看到小燕子凌乱的长发,看到小燕子灵动的双眸,他却猛地缩回手,并转过身,不再看她。
他着实未曾想到,与他朝夕相处的小燕子,竟是女儿身!
小燕子似并不在意,理理凌乱的发,看向地上的瞎眼黑衣人,冷冷道:“人是我杀的,你再啰嗦,小心我送你去见你的师兄。”
黑衣人听罢,气得喷出血来,骂道:“你……你好狠,我要杀你,我要将你们统统都杀掉……”但他双目已瞎,看不见小燕子,只能拿剑乱刺,却不知小燕子已携白玉笙去到别处。
月上梢头,清风徐徐。
寂静废山,刚刚经历一场厮杀,连风都是带着血腥的。带着血腥的风吹在人脸上,刮得生疼,如凛冽的刀锋,作凌迟般的酷刑。白玉笙早已忘却疼,呆呆看着夜幕上的月,下山时师父曾说,天下只有一轮月,不论身在何方,只要抬头看看那轮月,便像是见到师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回齐云山,想见师父,想当面问个明白,下山后遇到的事,已背离师父的道。
小燕子道:“怎么,不敢看我?”
白玉笙虽背对着她,却自脸红,辩解道:“没……没有。”
小燕子故作生气道:“那就是你嫌我太丑,懒得看我。如今世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只贪图女人的美貌。”
白玉笙慌道:“当然不……你非但不丑,还很美。”
小燕子咯咯笑起来,待笑声止,又问:“你果真觉得我美?那我问你,是我美还是傅青青美?”
白玉笙脱口道:“当然是你美。”
小燕子听罢,白皙的脸竟微微有些泛红,她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嘴上却质疑道:“少哄我开心,你们男人就会甜言蜜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是傅青青问你同样的问题,你肯定会说出不一样的答案。”
白玉笙转过身来,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小燕子明眸闪动,紧紧盯着他,问道:“那我问你,我是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你有没有见过比我还要美的?”
白玉笙犹豫良久,支支吾吾道:“不……不是。”
小燕子道:“那是谁?”
白玉笙抬头看天,看天上的孤月,喃喃道:“你不认识她,说起来有些可笑,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她的模样。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离开,再未回来,或许她此刻出现在我眼前,我都认不出她,但我就是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
小燕子听说有人比自己还要美,非但不生气,反倒咯咯笑起来。白玉笙痴痴看着她,一如那晚月光下痴痴看她的脸,她笑的时候当真脱俗,似曾相识。此时的他不再躲闪,勇敢欣赏起她的美貌,并在心底称她作仙子。只是仙子已然受伤,白衣被血染红,神色略显憔悴。
他关心道:“你要不要紧?”
经他提醒,小燕子总算留意到自己腿上的伤,她蹲下身,熟练地上药,并将伤口简单包扎。但她背上有伤,伸手够不着,遂请白玉笙帮她上药,白玉笙听罢,连连摇头,显然有些为难,她有些气急,几乎以死相逼,才令白玉笙放下“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勉强帮她背上的伤口上药。
小燕子收起药瓶,若无其事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人在江湖,命就交给江湖,倘若哪天把命弄丢,便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白玉笙道:“就没想过退出江湖?”
小燕子眼神飘过一丝忧郁,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叹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没有人能真正退出江湖。一日江湖,终身江湖,昔日江南大侠想要退隐江湖,却最终没能躲过仇家追杀,弄得满门被屠。”
白玉笙道:“你有仇家?”
小燕子道:“自然有,人生在世,没有谁能将自己摘得干净。世道如此,江湖亦如此,就连当今丐帮帮主穆青峰也会有仇家,那些被他穷追不舍的巨盗、悍匪都算是他的仇家。我的仇家则是那些被我偷过的巨贪大富,他们曾联名上书,请求朝廷派六扇门的捕头抓我,有的更不惜重金,聘请江湖杀手要我的命。”
白玉笙道:“看来你的仇家真不少,六路、二十一州都有你的仇家。”
小燕子想起太白老怪,不无担忧道:“快别说我,你虽身在江湖外,如今却惹上一位仇家。只怕我的这些仇家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的一个仇家。”
白玉笙疑道:“我也有仇家?”
小燕子本想告诉他,太白老怪就是他的仇家。但她细细一想,终究没有讲,只因太白老怪早已成为江湖的一个传说,任何江湖客听此传说,皆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在所有人眼中,太白老怪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与魔头结仇,其滋味可想而知。
谁惹上魔头,都将是噩梦。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你还敢说你不会武,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连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白玉笙道:“师父没教我,我真不会武。”
小燕子不理解他为何非要说自己不会武,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自嘲道:“你是说不会武功的你,能一招杀死太白十三剑,而会武功的我,却被他们围困,差点儿性命不保?”
白玉笙辩解道:“我没杀他们,杀他们的是秋霜。”
小燕子道:“秋霜?”
白玉笙把剑一横,横在他与她一间,解释道:“不错。我手上这柄剑就是秋霜剑,是下山前师父赠与我的。师父曾用秋霜杀死许多无恶不作的盗匪,师父还告诉我,秋霜专杀坏人。”
小燕子看向剑,又看向他,没好气道:“呆子,当真是个呆子。剑怎能杀人?有人用银针杀人,难道人是银针杀的?有人用毒药杀人,难道人是毒药杀的?剑、银针、毒药本身并不杀人,只能是人杀人。你说你不会武,但我分明能看到你的招式,何况你的速度极快,比我还要快许多。”
白玉笙听罢,竟是猛地跪下,朝着齐云山方向,泪流不止。
他一直以为是剑杀死那些黑衣人,以致如此坦然。经小燕子提醒,他才恍然明白杀人的不是剑,而是自己。一念及此,他胃里一阵翻涌,干呕起来。他想把剑扔掉,但剑是师父的心爱之物,见剑如见师父,他不能扔剑,更不能恨剑。既然不能恨剑,他便只能恨自己,恨自己变成杀人的魔头。
剑不能杀人,是人在杀人!
那十二名黑衣人,不是剑杀的,是他杀的!
小燕子着实未曾想到自己的一番话,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反应,她连忙扶他起来。但她用尽全力,却不能将他扶起,原来方才一战,她已精疲力竭。她脚下一软,竟陪他一起跪下,宽慰道:“是我的错,人不是你杀的,是剑杀的。”
白玉笙连连摇头,哽咽道:“不,是我杀的,我本不该杀他们。”
小燕子道:“你杀他们,是为救我,救更多无辜的人。你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杀更多无辜的人。你师父那日杀盗匪,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师父没错,你也没错,错的是他们。”
白玉笙不再言语,仍旧哽咽。他长这么大,从未杀生,遇上蚂蚁都会绕着走,村里的鹅追他,他只会使劲跑,甩开那些鹅,而不会撵它们。师父嫌他太过柔弱,他却并不在意,反倒说柔能克刚。如今,他却亲手夺去十二人的命。
一剑封喉,封十二人的喉!
一念及此,他复泪流不止,眺望齐云山方向,如面壁思过,自责道:“师父,徒儿不该杀人的,徒儿是个罪人……”
小燕子轻摇他的肩,急道:“你不是罪人,你杀的都是坏人。”
白玉笙任她摇,却不回头,仍自责道:“天生万物,杀物者皆有罪,人为万物之一,我既已杀人,便是有罪。”
小燕子见他如此执拗,便不再摇他,亦不再劝他,只是陪他面朝齐云,一起跪着。她腿上有伤,却强忍着痛,对着皎洁月光,讲一个与月光无关的故事。与其说她讲的是故事,倒莫若说她讲的是自己的往事。
往事随风,不只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