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旁落,鸡鸣犬吠。
天色渐渐黑透,如墨。过不多时,便陆续有妇人端上菜来。妇人不重复,饭菜便不重复,白玉笙抬眼望去,竟有二十余道菜,有素有荤,有炒有炖,并且每道菜的盘子足有脸盆那样大,堪堪放满整张长桌。饭菜上齐,便有几位年轻小伙,端来好几坛酒,隔着酒坛都能闻到酒的芳香。
村前酒香,与此略同。
约摸一盏茶功夫,整个桃源村的人皆向大木屋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层一层将大木屋的围个结结实实。但他们都站在门外,睁圆双眼,看着木屋里的打虎英雄。
有些小孩,不听娘亲的劝,叫嚷起“神仙姐姐”、“神仙哥哥”。
白玉笙顿生困惑,不知神仙姐姐是何许人。
族长代表全族对小燕子施以重礼,感激道:“这些都是我们族人的一点心意,粗茶淡饭,还望诸位恩公莫要嫌弃。”
小燕子还以重礼,打趣道:“丰盛,相当丰盛,若这些只是粗茶淡饭,那我之前吃的便只能算残羹剩汁,喔不,或许连残羹剩汁都不如。”
白玉笙跟着赞道:“就是说,我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一桌菜……”
他嘴上如此说,心下却想起小牛村。只因在他小时候,小牛村亦常常搞这样的聚会,每逢过节,全村人聚在一起,吃一桌团圆饭,载歌载舞,祈福来年,甚是欢愉。他不擅说谎,故而话说一半,便说不下去。
后来他看向张长生,只因那时的张长生总是最活脱,是全村人的开心果,他初以为张长生会同样回想往事,未曾想到此时的张长生正盯着满桌饭菜直流口水,眼里看不到别的。
更有黑压压一群人站在屋外,盯着屋内的他们。
小燕子瞅一眼门外诸人,又瞅一眼满桌的酒菜,便与白玉笙作简短的眼神交流,顿时会意,遂提议道:“族长,满桌的菜我们三人是永远吃不完的,倒不如与所有族人同食,您意下如何?”
族长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面向族长,作揖道:“族长,你们不吃,我们亦敢不吃。我若猜得没错,这些菜都是每家每户做的,我们若只顾自己吃,岂不成了霸占鹊巢的鸠?若我猜得还没错,这间屋正是桃源村全族人平日聚餐之所,我们初来乍到,理应入乡随俗,你们若只顾看着我们吃,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不让我们入乡随俗。有此二点,这些饭菜我们万万不敢吃。”
族长细细一想,也就不再推辞,招呼所有族人一同吃喝。随着族长一声招呼,便有四、五小孩率先跑进木屋,直奔小燕子。此间木屋足够宽敞,容下百人之后,尚可自由走动。白玉笙并非第一次与如此多的人同桌同食,却仍感受着他们满满的热情,连着跟小燕子喝下好几杯酒,竟是微微有些醉意。事实上,在他喝下第一杯酒时,便已头晕,不辨东西。
他从未醉过,只因他从未喝过。
没喝过酒的人,自然尝不到醉酒的滋味。他曾从书上看到过“举杯消愁愁更愁”,他没有愁,纵是他有愁,亦不会举杯消愁。今夜,他之所以喝酒,不为别的,只是想尝尝酒的滋味。这些时日,他常常听小燕子提起酒,提起酒的小燕子仿佛变作另外一个人,而今夜却是他第一次见小燕子喝酒,喝酒时的小燕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宛如一名江湖客。
江湖是一坛酒,喝下江湖酒才算江湖客。
小燕子酒量惊人,独自喝下一整坛酒,尚能面如白玉,谈笑风生。他说,一个人只有真正醉过,才算是江湖客。江湖就像一场梦,一旦梦醒,酒也就跟着醒来。但很多时候,江湖客都不愿醒来,只因他们已爱上江湖。
与别的江湖客不同,小燕子从未醉过,并时刻保持清醒。他喝过最多的酒,是在岳州的一间酒楼,那时他追踪一位采花贼,跟着来到酒楼,便与采花贼拼酒,两人各自喝下四坛,采花贼醉倒,他却浑然没有一丝醉意。醉倒的采花贼永远没有醒来,死在一个曾被他糟蹋过的女人手里。
白玉笙痴痴笑着,他觉得小燕子很好看,就像一位仙子。
或许他不知道仙子是男是女,或许他已不辨男女。总之,他就是觉得小燕子很好看,就像那晚皎洁月光下那张清丽脱俗的脸。一念及此,他使劲摇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以免失态。但醉意袭来,他抵挡不住,视线模糊。
酒足饭饱,月上梢头。
门前空地高台上架起篝火,火在鼎下燃烧,鼎里则煮着满满一锅肉汤。所有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围坐篝火旁,他们虔诚地望着篝火,望着篝火上渐渐煮沸的汤。
火点亮黑夜,汤温暖人心。
小燕子紧挨着白玉笙,白玉笙却有些迷糊,眼睛半睁,将睡未睡,靠在他肩上,碎碎低语。他说过许多话,许多谁都听不清的话,小燕子细听几句,听不明白,便不再管他,望向篝火。
篝火冉冉上腾,映得每个人的脸红彤彤。
长夜漫漫,小燕子心下种种疑惑,还需解答,遂与一旁的族长闲聊起来,他问:“族长,晚辈有一事不明,可否相告?”
族长似一早知道他会如此问,回道:“公子是不是想问,明知山上有虎,为何我们还要生活在山上?”
小燕子道:“正是。”
族长目光深邃,仰望起夜空,继而低下头,回忆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老朽已记不清有多久。朱温灭唐以后,各藩镇摇身一变,十数国分而治天下,由此战乱频起,相互征伐,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他们争领土,抢钱财,哪管百姓的死活?此地本属唐国,却与北朝相邻,北朝更换一代又一代,不讨伐北方胡人,反倒每一朝都要来讨伐我们,说我们是反贼,说我们是乱臣,要我们归顺他们的正统。老朽问你,王朝更替,自古有之,哪个是正统?他们北朝就是正统?”
小燕子道:“不错,谁都会说自己是正统。”
族长长叹一声,身体略微打颤,却很快恢复平静,接着道:“正是如此。他们都自以为正统,也就视别人的正统为叛逆,更不顾百姓的死活。有一年,北朝周国又来攻打我们,朝廷征兵、征饷,但还是吞下败仗,将我们赔给周国,以求罢兵。都说周国国君仁善,老朽却觉得周国的官吏就是一群贪狼、恶魔,他们对我们极尽搜刮之能,田里的庄稼还未熟透,便被他们悉数割走;圈里的牛羊还是幼崽,便被他们捉去宰杀;他们甚至强迫我们的青壮年当兵,去征伐别国。我们的青壮年好多只是孩子,便被抓去充兵,再没有回来……”
话至此处,族长泪湿,只得仰望星空,让泪倒流。族人尽皆沉默,没有言语。
星空还是那时的星空,人事却已面目全非。
族长抹干泪痕,抬眼望向族人,接着道:“老朽眼看村里老的老,小的小,再如此下去,几无生路。后来便听说凌霄山闹凶兽,无人敢来,渐成废山,连官府的衙役都不敢上前半步,那时老朽正值壮年,便壮着胆,带领族人到此废山开荒安家。如今数十年过去,虽时遭猛虎侵扰,到底保全族人。”
小燕子道:“您不怕猛虎?”
族长叹道:“苛政猛于虎啊,猛虎只是偶尔出来伤人,勉强能对付过去,而那帮贪官酷吏却是较猛虎还要凶恶百倍。我们在此废山落脚,倒是吃饱穿暖,日子渐渐好起来,一晃数十年过去,却不知外面的世道如何。”
小燕子看向白玉笙,见白玉笙正靠着自己的肩熟睡,遂放下心来,缓缓道:“实不相瞒,北朝已统一南方十数国,唐国早在十几年前便已亡国。”
族长听罢,竟是心下一酸,哭出声来,待稳住情绪,轻声问:“唐果真已亡?”
小燕子道:“不错,岂止唐国,其余诸国皆亡。您似乎……我是说,您听说唐国已亡,有些伤感,却是为何?”
族长却并不答他,而是费力起身,面朝东南,扑通一声跪下,以臣事君之礼,拜而再拜,再而三拜,皆前额着地,甚为虔诚。待拜礼结束,他重新回坐,复又一声叹息。
小燕子虽觉奇怪,却并不再问。
族长望向篝火,酝酿许久,缓缓道:“那是金陵方向,唐国之都。与北朝相较,唐国还算待民和善,如今听闻唐国已亡,不免尽一尽臣民之责。只是老朽并非替唐国难过,而是替那些因战乱死去的族人难过,替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人难过。他们熬过战乱,却未必能熬过周国的贪官酷吏,我是亲眼见识过他们的手段的,他们罔顾礼法,简直不是人。”
小燕子却道:“族长,您可能有所不知。统一的是北朝,却不是周国,周国早已被宋国取代。但不论如何改朝换代,天下始终是一姓的天下,如今是赵姓天下,百姓始终是受苦的百姓。”
族长听罢,不再言语。
星空还是那时的星空,人事却早已面目全非。
他想起自己的一生,自幼熟读诗书,以为能考取功名,践行仁政,与民谋利。怎料世道为艰,报国无门,他只得挺直身板,肩负起保护全族的重任,与盗匪斗,与官兵斗,与猛虎斗……不知不觉间已至暮年,他早已厌倦争斗,只想安度晚年,与世无争。
围火而坐的族人仍盯着篝火,盯着鼎上煮沸的汤。有些小孩,早已熬不住夜,躺在娘亲怀里熟睡。火照亮黑夜,汤温暖人心,他们喝着汤,说着话,虔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忘初衷,不忘同族。
小燕子望向熟睡的白玉笙,他脸上通红,微皱着眉,似梦到不该梦的东西。
他果然不会喝酒,不是江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