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易府,江南首富。
易氏祖上唐时为官,官至宰辅,后代弃官从商,商铺遍布整个姑苏城,涵盖绸缎布匹、客栈酒馆,真可谓姑苏城第一等巨富。自易筱君回府,其父易知行不惜花费重金聘请江湖高手为护院,以防易筱君仇家上门寻仇。
数月以来,安然无恙。
无恙的是易府,有恙的是易筱君。
重回姑苏的易筱君竟似变作另一个人,既不贪玩,更不喜热闹。有时安安静静,对着花草发呆;有时闷闷不乐,面上苦与愁。除却偶尔出姑苏城到寒山寺外祭拜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便将自己锁在屋里。
门锁锁门,心锁锁心。
她有心结,心结是锁。她将自己锁在心里,外人进不去,自己出不来。初回家时,她一言不语,跪在父母身前,一直哭,哭到令人心碎。易知行以为她染上怪病,遍请名医,四方名医束手无策,瞧不出病因。
无病之人,自然瞧不出病因。
她的心结与酒和尚、不羁真人有关,他们是她师父,为救她而亡。直到失去,方知珍贵。她在心底懊恼,懊恼自己的残忍。她对待别人宽容,救济百姓,行侠仗义,却唯独对待他们残忍。
一僧一道,亦师亦父。
她曾厌恶他们嗜酒如命,满身酒气,她却最终得到真传,千杯不醉;她曾厌恶他们个性古怪,争吵不断,如今听不到争吵,她反倒陷入寂寞;她曾厌恶他们纠缠自己,如影随形,殊不知那是师父对徒弟的宠爱。
因为在乎,所以关怀。
她能感受到来自他们的关怀,却读不懂关怀背后的爱。只因********,大爱无形,爱贯穿始终,却不露痕迹。他们一生不受拘束,洒脱不羁,却在暮年收她为徒,倾尽所有,乃至付出生命。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人之所以惜命,是因为把命看得最重。他们用死亡来诠释,诠释世间之上有许多较生命更重要的人或事。她是他们的宝贝,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愿意用唯一的一条命去呵护她。
姑苏城外寒山寺,那时她与他们初相逢。
她将他们葬于寒山寺旁,正是要感激他们的关怀与爱。她常常独自一人前来祭拜,不顾父母阻挠,连暗中保护她的易府护院都被她轻易摆脱。她不愿多做解释,只是不想两位师父遭人打扰。
或许,她是不想师徒聚会遭人打扰。
每回,她都会带上烧鸡与美酒。鸡一只足矣,美酒却是越多越好,只因她知道两位师父爱喝酒,嗜酒如命。来到坟前,她会与两位师父一起喝酒,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愁苦。
愁苦,已将她折磨憔悴。
憔悴,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如酒,喝之不尽,醉之永愁。
直到一日黄昏,她如往常一般前来祭拜,却意外瞧见坟前已摆放许多美酒。她拿起其中一壶,只尝一口,便尝出苦涩之余,有酒仙李蓬蒿所酿美酒的芳香。她开始嗅,嗅空气里的酒香,最终找到相隔不足百丈的两间木屋。
两间木屋,美酒百坛。
自那以后,每当她前来祭拜,便要绕道木屋,喊上李蓬蒿一起。她不再带酒,而是带上两只烧鸡,只因有李蓬蒿在,两位师父不愁没有酒喝。使她意想不到的是,如今的李蓬蒿只能酿出苦酒,而酿不出至美至醇之酒。
苦酒入喉,愁苦更甚。
但苦酒有苦酒的喝法,酒入口时,无需细品,直接入腹。每每饮至半醉,方回到家中,不顾父母责备,倒床即睡。待父母离开,关上房门,她眼角流泪,愁苦袭来,念起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的好。
原来,她并未真醉。
只因使她醉的不是酒,而是酒的苦。她酒量惊人,能受住千杯的酒,却受不住千杯的苦。苦到浓时,再难忍住。但她不愿在别人面前落泪,往往关上房门,自己流自己的泪。
泪出自真情,情真泪亦真。
人生何其短,且行且珍惜。李蓬蒿不忍她大好年华憔悴如斯,遂劝她莫要辜负两位师父的关怀与爱。关怀与爱,永恒存在。若两位师父地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她如今模样。
心锁锁心,需心钥解。
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是易筱君的心结,是愁与苦的来源,李蓬蒿当着两座坟的面解开她的心结。她莫敢不从,更不忍辜负两位师父的关怀与爱。无疑,她需要振作,找回自己。
逝者已矣,活者心哀。
为免辜负逝者、伤害活者,一连憔悴一月有余的易筱君总算振作,虽不苟言笑,失掉往日活泼,到底是找回自己。一次饭后,她向父母坦诚自己的遭遇,不再深藏心底,做回简简单单的闺阁小姐。
她本待字闺中,却因一时贪玩,踏上独闯江湖的不归路。如今经江湖事,历江湖世,有过悲喜,生过情愫,她已看透江湖的是是非非,不愿再深陷其中,只想做回原本的那个她……
是日天晴,晨光明媚。
易筱君提着两只烧鸡,前往寒山寺旁祭拜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如往常一般,她绕道木屋,想要与李蓬蒿一起,不曾想木屋无人,徒剩百坛美酒,芬芳醉人。她难抵诱惑,启开其中一坛,只品尝一口,便觉惊喜,至醇至美之香入喉,教人忘记一切忧与愁,可谓人间绝酿。
酒客品酒,意犹未尽。
她只当李蓬蒿已前往坟前,等不及将美酒送与两位师父品尝,遂不敢久留,顺手抱起一坛,朝那两座坟靠近。屋与坟不足百丈的距离正在缩短,由数十丈至十丈,再由十丈至数丈。
她已振作,正想与两位师父共饮美酒。
美酒当前,自然少不得天下第一酿酒师。她已决定,不能再让两位师父的遗憾重演,李蓬蒿已年逾花甲,待她关怀与爱。她要待李蓬蒿如至亲,回馈关怀与爱,使其有家的感觉……
酒坛落地,应声破碎。
尚未近前,易筱君却隔着数丈之距看到坟前李蓬蒿的尸体,故而坛落酒洒,酒香四溢。未及细想,她丢掉烧鸡,如脚下生风,飞奔向李蓬蒿,飞奔向待她关怀与爱的天下第一酿酒师。
身为酒客,不能失去酿酒师。
她抱起李蓬蒿,发现李蓬蒿早已遭人一剑封喉。霎时心痛至极,纵那至醇至美之酒香,亦难抚平心伤,如受刀割,骨肉之痛蔓延全身。
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前者是陷入疯狂之症,后者是难以描述之伤。易筱君正沉浸于悲痛,丝毫未曾觉察到危险悄然降临。原来那名行凶的杀手并未离去,一直守在坟前,正用泛着幽蓝的死亡之瞳瞪着她。
长剑出鞘,后背生凉。
易筱君虽未觉察到杀手躲在暗处,可当剑锋掠过后背、即将刺中她时,她突然预感到死亡。她仿佛看到两位师父在向她招手,邀她入宴,入接风洗尘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