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消息,遍传天下。
消息的源头不在极乐岛,不在淮南城,而在汴京。这条传自汴京的消息可谓惊人,如巨石沉湖,掀起千层巨浪,不论黎民百姓,抑或江湖草莽,皆颇为震惊,以致内心波澜,久久难平。
不为别的,只因消息关乎的是皇帝!
皇帝自称天子,是世间最大的人物。皇帝的一举一动皆关乎社稷,受万民关注!
江湖盛传,皇帝不在汴京城里的金銮宝殿坐着,却已于昨日离京,由贴身太监如非、宰辅蔡学文以及一众文臣武将陪同,带着十万禁军南下,浩浩荡荡,直奔十涧湖上极乐岛。
圣驾离京,言之凿凿。
至于皇帝此行出于何种缘由,则无统一说法,由汴京传至淮南时,已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消息口口相传,传者添油加醋,使消息蘸上传者的主观意愿,继而演变为不同版本的谣言。
由消息到谣言,只需一个瞬间。
江湖最不缺的便是谣言,百姓们饭后茶余亦多以谣言为谈资。
有人称皇帝之所以亲临极乐岛,是想体验饕厨、醉忘仙、梦瑶台等食、酒、色上的人间极乐事。此言一出,即遭反驳,反驳者称汴京城已是繁盛至极,皇宫内院更是富丽堂皇,食有人间美味,酒有玉酿琼浆,色则佳丽三千,实在不必远赴淮南。
汴京之盛,远非淮南小城可比。
传者却笑骂反驳者愚昧无知、粗鄙陋俗,不知真正人间极乐,继而扬言若是皇宫内院的食、酒、色是天下一绝,则极乐岛便可谓昆仑之丘、瑶台仙境。纵是穆天子在世,怕亦要日日欢饮醉忘仙、夜夜留宿梦瑶台。
另有一些人称七年前江湖曾与朝廷势同水火,如今北境受着契丹威胁,皇帝想借夺剑大会之机缓和朝廷与江湖的矛盾,继而拉拢江湖人士,使得江湖人士报效朝廷,抵御外敌。
传者绘声绘色,闻者无不动容。
百姓们自然希望江湖人士报效朝廷,一则减少逞凶斗狠,二则减轻徭役。江湖人士却皆有各自打算,有的累犯重案,想要将功赎罪,不再流浪、逃亡;有的习惯漂泊,不愿受朝廷约束;有的称江湖是井,朝廷是河,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更有甚者,称皇帝早已密谋铲除江湖,十万禁军名为护驾,实则背负着将江湖人士一网打尽的重任。传者更是列出证据,称皇帝始终记恨七年前汴京被围一事,恨不得将所有江湖人士杀之而后快。
江湖人士磨刀霍霍,皆不愿做那刀俎下的鱼肉。
直至天元阁出面澄清,称皇帝此番御驾只为赏玩,并非江湖谣传的那样居心叵测,方使江湖人士难得的安静。当谣言四起、汹涌起伏时,安静无疑最是难得,若非天元阁颇具江湖威望,实难做到。
谣言,如一道惊雷。
惊雷不偏不倚,以破竹之势,乘酷烈之风,狠狠砸中白玉笙的命门,以致白玉笙虽置身人群,却已再难听到任何言语,沉浸在那阵震耳的惊雷里。
于白玉笙而言,皇帝亲临淮南的缘由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皇帝已于昨日离京的既成事实。皇帝离京,无异于证实林三得到的消息准确无误,无异于证实此前他与林三的推测无误。
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推测,若推测成真,他极有可能会被推向悬崖绝壁。绝壁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他是输者,在等待使唤。
他相信过不多久,傅青山便会使唤他。傅青山想让他成为一柄剑,一柄行刺皇帝的剑。在行刺皇帝之前,他需要在夺剑大会中获胜,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距离皇帝最近的时机。
一切只是他的推测,推测已无限接近事实。
他在等,既是等傅青山使唤,更是等林三的消息。林三混入牢房已有数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他不知道林三是死是活,不知道林三是否能见到小燕子,不知道林三是否能依计划救出小燕子……
他等的是一个未知,一个可能转化为已知的未知。
正自沉思时,易筱君唤醒他。易筱君唤他自有易筱君的方法,她只需佯装盛怒,伸手夺他的伞,以伞为剑的他便会猛然惊醒,继而拿伞直指易筱君。待发现想要偷袭自己的是易筱君,他放下伞,走出人群。
人群之中,处处眼线。
眼线在观察,观察白玉笙听到消息的反应,观察白玉笙的言行与每一个细节……
易筱君只得跟上,继而以独有的眼色扫视所有眼线。眼线们读懂她的眼色,便暂且松懈,由着她独自去跟白玉笙。身为眼线,需何等机智,自然深知傅青山待易筱君与众不同,故而没有哪个眼线敢得罪易筱君。
长街之上,行人如织。
白玉笙走来走去,总走不出人群,更躲不开行人的热议。殊不知若想走出人群,必须远离长街,可以是一间相对封闭的房间,可以是天元府百丈之内,可以是那座令人畏惧的明镜台……
易筱君道:“堂堂皇帝抛下江山社稷,跑到极乐岛寻欢作乐,当真是昏君误国,难怪百姓生活艰难!”
白玉笙道:“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当昏君。”
易筱君道:“倒是稀奇,你是劫富济贫的飞贼,理应替百姓谋福利,而不该替皇帝说话。”
白玉笙道:“没有要替谁说话,皇帝是凡人,而非圣人,坐到皇帝那个位置,犯一点错都会被放大。大多时候皇帝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皇帝,而只能成为殿前大臣想要皇帝成为的皇帝。”
易筱君道:“你当过皇帝?”
白玉笙道:“没有。”
易筱君道:“少蒙本女侠,世人只懂羡慕皇帝万人之上的地位,若非真正当过皇帝,如何能体会皇帝的苦。”
白玉笙道:“有一种见识唤作读书。”
易筱君连忙摆出“打住”的手势,瞪着白玉笙,没好气道:“别别别,本女侠最厌烦读书,书上的道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与臭砖硬石无异,还是孟老夫子说得好,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白玉笙道:“尽信书的前提是多读书。”
易筱君道:“如今本女侠总算知道那臭和尚与臭道士为何钟意你,因为你跟他们一样爱说教,废话真多。”
白玉笙道:“身在江湖,若想不被淹死,便要时刻铭记前辈的说教。”
易筱君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最后上下打量起白玉笙,打趣道:“别怪本女侠目中无人,本女侠已是上穷碧落,下掘黄泉,愣是没发现哪一位是前辈。”
白玉笙道:“早你一日入江湖的,都算得你的前辈。”
易筱君道:“是是是,问好前辈!”言语之间,她竟深深作揖,显得十分恭敬,果真如后辈问候前辈一般,待给足白玉笙面子,方接着道:“敢问前辈,后辈提的那事做与不做?”
白玉笙道:“做,自然要做。”
话音一落,他已自顾自陷入沉思,沉思于一个劫富济贫的布局。他知道她指的是劫天元阁即将运出极乐岛的金银一事,早在她提出此事前,他便有意在今夜闹上一闹。以往的劫富皆由小燕子谋划,如今小燕子不在,只得由他来谋划。
未动先谋,未谋先思。
他沉思时,沉思的不是自己如何劫富,而是沉思小燕子会如何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