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为笙形,笙白如雪!
的确是白玉笙,白玉笙既是他的名,亦是玉的名!
他在小镇丢玉,却在山神庙找回,当真不可思议。他紧紧握住玉,对着山神像一拜再拜,感谢山神显灵。
神像笑而不语,眼睛蒙尘,不辨东西。
燕公子却不乐意道:“你这人好生奇怪,玉明明是我捡的,怎么就变成你的,还擅自给它取名。难道天底下稍微白点的东西,都是你白玉笙的?”
白玉笙讪讪道:“实不相瞒,玉的确是我的……”
他不擅讲故事,却极其认真地将有关玉的故事讲给燕公子听。或许他与燕公子几经生死,早已视其为至交。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在小牛村,燕公子是他下山以来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他信任燕公子,就像信任小牛村的叔叔婶婶。
燕公子听完他的故事,似并不讶异,爽快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愿意完璧归赵。再者说只是一块玉而已,算不得稀罕物,我若想要一样东西,就算是皇宫大内的玉玺,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白玉笙道:“燕兄就是君子,何必过谦。”
燕公子明眸一闪,没好气道:“快别给我戴高帽,我既非君子,更非小人。可在你们圣人眼里,却与小人无异。”
白玉笙道:“燕兄,你真会说笑……”
正说着话,却自门外姗姗走进一人,白玉笙抬眼望去,瞧见来人是一位瘦弱女孩。女孩约摸十七、八岁,乞丐模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此邋遢却难掩其眉目清秀,身姿绰约。但她衣裳足可单薄,身体冷得直哆嗦,本在庙门徘徊不前,却最终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往庙里走。
每走一步,如灌千斤。
她走得很慢,却很坚决。到近前时,她一直低着头,把玩着手指,不敢看主殿一眼。后来,她总算走进主殿,身体打着颤,半抬起头,指着白玉笙手中的玉,颤颤巍巍道:“可……可不可以,把玉还我?”
燕公子顿时起疑,抢着道:“为何?”
女孩经此一问,原本半抬的头复又低下,不敢直视燕公子的眼睛。待好一阵沉默,她总算鼓起勇气抬头,双手扯着衣裳下摆,很没底气地回道:“因为它是弟弟给我的,我刚刚……刚刚走得急,忘拿。”
燕公子恍然知晓一切,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女鬼,快说,为何装神弄鬼!”
女孩被他一吓,身体更是哆嗦个不停。
白玉笙看在眼里,心下一软,遂道:“燕兄,别吓着人家。世道艰难,做人已不易,做鬼更为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躲在这荒无人烟的破庙,做个半人半鬼?”说话间,他看向女孩,躬身施礼道:“姑娘放心,我等绝非坏人,机缘巧合来到此庙,明日便走,不敢久留,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女孩不再哆嗦,看向白玉笙,感激道:“爹娘都没了,我跟弟弟无依无靠,才躲进这间破庙。我们没想害人,之所以装鬼吓人,只想求个安定的栖身之所,多活一日是一日。多谢公子体谅,还望公子走后,莫要……”
白玉笙对着神像,承诺道:“姑娘但请放心,山神可为我作证,我绝不会将你在山神庙的事说出去。”
女孩柔声道:“多谢公子。”
白玉笙拿着手中白玉,凑到女孩近前,问道:“方才听你说玉是令弟给你的,却是为何?”
女孩回道:“弟弟去镇上乞讨,玉是一位好心公子送给他的。”
白玉笙一听,连忙追问道:“令弟可是与你一般打扮?当然……请别误会,我如此问,实在有我的考虑,绝非看轻你们的意思。”
女孩轻轻点头,便不再言语。
白玉笙总算明白,原来那日偷走玉笙的小乞丐,正是女孩的弟弟,或许弟弟怕姐姐责罚,是以谎称好心人所赠。他揣着明白,却很愿装一回糊涂,遂道:“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实不相瞒,我就是赠玉给令弟的人。那日出门,见令弟沿街乞讨,心生怜悯,因忘带钱,故以玉相赠,以解乏困。岂料令弟竟珍藏至今,不忍典当,只怪我考虑不周。后来我回到家中,被训斥一顿,说玉是家传之物,实在丢不得。如今在此相遇,却是再好不过,我收回玉,以成全孝名,这袋银子你且收下。”
说话间,白玉笙已摸出腰间荷包,将碎银悉数倒于掌心,却自将荷包放回腰间,而将碎银递与女孩。银钱是身外之物,荷包于他而言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他舍得银钱,却舍不得荷包。
女孩看着碎银,却迟迟不肯接。
她在犹豫,内心且在挣扎。没有人知道她的犹豫,亦没有人知道她的挣扎。
燕公子听完白玉笙一番话,却是大为感动,催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我这位白兄向来说一不二,你若不收,他会很觉得没面子。”
女孩颤抖着双手,总算捧过碎银,朝白玉笙连连磕头。白玉笙见状,赶紧扶她起来,她却是身体发虚,瘫坐在地,任由白玉笙如何使力,她都起不来。事实上她太过瘦弱,以致白玉笙不敢用力,只是轻轻伸手扶她。
白玉笙瞧她模样,显系饿极,以致虚脱,遂自包袱中取出一袋白白净净的素包,递与女孩,柔声道:“姑娘,瞧你如此瘦弱,一定是饥饿所致。这些素包是早上买的,已经凉透,你若不嫌弃,就暂且拿它垫垫肚。”
女孩盯着包子看,深深咽了咽口水,却只是干望着,并未伸手去接。
白玉笙似瞧出她的犹豫,遂解释道:“请别误会,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包子只是包子,人们蒸包子是为填饱肚子,包子只有填饱人的肚子,才能实现包子的价值。你只有将包子吃掉,才能实现包子价值……还有,请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在包子里做手脚。”
燕公子看完白玉笙一番言行,更添几分感动,催道:“我这位白兄向来心善,你若肯领他的好意,才算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女孩终于不再犹豫,一把夺过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包子是白玉笙在良心铺子买的,当时没吃完,遂打包带走,以作路上干粮。共计六个,但女孩只吃一个,便不再吃,而是包起来,揣进怀里。
白玉笙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不好吃吗?”
女孩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感激地望向白玉笙,哽咽道:“没有……很好吃,很好吃,多谢公子,这是我吃过的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白玉笙道:“好吃怎么不多吃几个?”
女孩打着嗝,但她并未饱,或许是噎着的缘故。白玉笙便自包袱中取出水袋递给她,她不再犹豫,亦不再颤抖,很快接过水袋,拧开,灌下一口水才算好些,断断续续道:“给……给弟弟留着,弟……弟长身体,饭量大。”
白玉笙道:“令弟在何处?”
提起弟弟,女孩突然有些担忧,却仍故作镇定道:“他早上去镇上乞讨,到现在没有回来,我想他……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燕公子一旁看着,五味杂陈。
他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从不留名。自下山以来,他最是见不惯贪官巨富,遂走五路、闯九州,劫过许多富,济过许多贫。但此时他才发现,天底下仿佛有劫不完的富与济不完的贫。
富恒在,贫恒在。
他收回思绪,拉女孩到火堆旁坐下,并自身上摸出两锭黄金,递与女孩,莞尔笑道:“我身上所带不多,只剩两锭,却够你吃穿一段时间。”见女孩只是望着火苗,迟迟不敢接,他硬塞给她,急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较白兄更是说一不二,你若不收下,我会觉得更没面子,非要同白兄打上一架不可。何况,金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东西搁在我身上,难受的很。”
白玉笙疑道:“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燕公子稍稍一想,便轻轻摇头,回忆道:“我记不清是谁的,可能是江陵赵小王爷府上的,也可能是岳州钱知府家的,还有可能是襄阳孙员外家的,我想最有可能是荆州李大财主家的……总之不是贾府的。”
白玉笙道:“贾不平的贾府?”
燕公子道:“是啊,自然是那个假的不能再假的贾府。贾府一游,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顺他一些金银,以救济百姓。可惜金银成堆,我总不能都带在身上,只得先藏起来,待有空闲,再拿出来均平。当然,我住店的钱、打听消息的钱,以及这两锭金子,都是顺来的。”
白玉笙恍然,敬佩道:“原来燕兄所谓的积德是劫富济贫,燕兄才是真豪杰、真侠士,请受小弟一拜!”
话音一落,他已面向燕公子,躬身一拜。
燕公子慌忙躲开,连连摇头,却自打趣道:“你刚刚拜完山神,此刻又来拜我。我不是神,实在受不起……”
女孩却是猛地站起,打断道:“你们说的,可是七里镇的贾不平?”
燕公子疑道:“这倒稀奇,你认识他?”
女孩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一字一字道:“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我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他俩皆不曾想,看似瘦弱的女孩,会说出如此狠话。此时他俩眼中的女孩,早已不复初见时的胆怯,而无端多出一股勇气。但凡有勇气的人,皆能独自面对黑暗,战胜一切苦难。
但女孩说着狠话,却已泪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