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渐弱,依稀可辨来人。
胡媚儿微微转身,看到来的正是对她一路穷追不舍的避水剑樊不凡夫妇时,心下已然一惊。原来馄饨铺那一战,她仗着身法敏捷,趁场面混乱,方得侥幸逃脱,着实未曾想到他们会尾随至此。如今前有避水剑,后有秋霜剑,她该如何应敌?
但她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几经生死,是何等老辣!
思忖之间,她已满脸堆笑,故作委屈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天下第二剑樊不凡,你夫妇二人将我自关中追至淮南,如今还苦追不放,有完没完?你们不嫌烦,我却烦得很。”
慕容虹喝道:“不要脸的娼妇,看你往哪跑。今夜,我便要为义儿报仇!”
胡媚儿挤出几滴清泪,以手掩面,复扮起闺中怨妇,叹道:“哎,你说的可是慕容义?天下男子皆负心,我真心待他,他却要舍我而去,我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只是想让他不要离开我。你说,我有错吗?”
说着说着,其音甚悲,如哭诉,如低吟,俨然一副受害匪浅的模样。若此时身在小镇长街,受人围观,当真会有不明真相者替她鸣不平,叫骂起那位唤作慕容义的负心汉。
慕容虹听后,怒不可遏,刚想拔剑,却被樊不凡拦住。
樊不凡并不看她,确切说自黑暗中走出时,他便一直盯着白玉笙。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白玉笙,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来此之前,她已听樊不凡说起过眼前的白衣少年,若果真如江湖传闻,白衣少年能一剑杀死穆青峰,其武功当真深不可测。若他是敌非友,与胡媚儿一伙,实难对付。
猜疑是人的通病,胡媚儿担忧白玉笙与樊不凡夫妇联手,樊不凡夫妇却在担忧白玉笙与胡媚儿联手,故而三方对峙,皆轻易不肯出手!
樊不凡在看白玉笙,白玉笙也在看樊不凡。
不知何故,白玉笙总感觉樊不凡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尤其是在胡媚儿称其为“天下第二剑”时,樊不凡嘴角微扬,极是不屑。
他不知道樊不凡是在不屑胡媚儿,还是在不屑他!
抑或说樊不凡真正不屑的是秋霜,只因他嘴角上扬时,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秋霜,如同猎人看紧自己的猎物!
枯枝将尽,忽明忽暗。
胡媚儿余光瞥了瞥火堆,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便不再理慕容虹,而是转身面向白玉笙,并靠得近些,娇笑道:“多谢公子。”
白玉笙道:“谢我做什么,我虽不杀你,却不会救你。”
胡媚儿道:“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非公子提醒,我俩真打起来,斗得两败俱伤,却是让某些只会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占尽便宜,公子不杀我,便等同于救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公子?”
白玉笙道:“他们是来杀你的,与我何干?”
胡媚儿道:“公子你可真会说笑,咱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甩都甩不掉。”
白玉笙道:“喔?”
胡媚儿凑前一步,作亲密状,指着慕容虹道:“没错,她是来杀我的,为她的侄子报仇。不过……”她抬手指向黑夜,划一个圈,正在众人不知她所指何处时,她却突然指向樊不凡,似有深意道:“他却是来杀你的,你或许不知道,自你杀死穆青峰后,江湖上都在传言你是天下第一剑。每一位剑客都想找你比试,只要谁杀死你,谁就是天下第一剑。”
白玉笙抬眼望去,樊不凡握剑的手微微一动。
他不禁皱眉,缓缓道:“若我说穆青峰不是我杀的,我更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你信与不信?”
胡媚儿道:“我信,我当然信,不过……”
白玉笙道:“不过什么?”
胡媚儿道:“穆青峰是不是你杀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中,你已是杀害穆青峰的合理真凶。”
白玉笙道:“喔?”
胡媚儿突然原地转圈,手不停指着四面漆黑的夜,最后定格在樊不凡身上,继续挑拨道:“江湖,譬如这四面八方的夜,那些自诩侠义的江湖客已将此地层层包围,我信你,他们却不信,只因他们已认定你,你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白玉笙道:“如你所言,我已绝无活路。”
胡媚儿摇着手指,并顺手指向秋霜剑,娇笑道:“不,不,公子的命是剑的,谁想要公子的命,就得先问过公子的剑。公子剑法超群,曼妙无比,我相信江湖上没有人是公子的对手,什么避水剑、慕容剑,在秋霜剑面前,只能跪地求饶、哭爹喊娘!”
其言语刻薄,极尽讽刺。
慕容虹听后,顿时怒目而视,拔剑相向,似要将胡媚儿生吞活剥,连一向冷漠不语的樊不凡都不免为之一动。但樊不凡只是轻轻一动,便恢复冷漠、深沉,他目光如炬,仍紧紧盯着白玉笙,以及白玉笙手上的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数十年前,名剑秋霜,绝迹江湖,无人知其下落!
白玉笙却暗暗叫苦,心下道:好个女淫贼,挑拨离间的本领倒是一流,谈笑间便将视线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并不答她,却下意识看向樊不凡。
樊不凡也在看他,看他手中的秋霜。剑在鞘中,安安静静,沉沉睡着。
他觉得好笑,那些江湖客都不曾见过他,却硬要说他是天下第一剑。那些明知他是天下第一剑的江湖客,却想找他抢宝藏,口口声声要为凌霄山的亡魂报仇,难道他们就不怕一不小心会成为天下第一剑下的亡魂?难道说他们自信有能力击败天下第一剑?
依依说得很对,江湖是一坛酒。
那些喝醉酒的江湖客,把命交给江湖。命不是他们的,也就无所谓生与死。他们为追求欲望而活,有的为名,有的为权,有的为财,为达心中所欲,他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正思量间,却听胡媚儿极尽挖苦,接着挑拨道:“若要我说,公子不用逃,更不用避。有秋霜剑在手,就算慕容世家的老狐狸慕容忠亲自来,也只会向公子您跪地求饶,叫上三声爷爷……”
“爷爷”二字,极尽刻薄!
面对胡媚儿接二连三的挑拨,白玉笙与樊不凡皆不动声色,暗中盯着彼此,慕容虹却似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她是慕容世家慕容忠的掌上明珠,自小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她已忘却端庄形象,挥剑直指胡媚儿,喝道:“大胆娼妇,竟敢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她已一剑刺向胡媚儿。
枯枝将尽,火光渐弱;呼呼风声,席卷而来。灰烬一粒一粒,与点点火星,被风卷起,飞舞如尘。
慕容虹与胡媚儿缠斗,一攻一守,难解难分。在馄饨铺时,白玉笙已见识过慕容虹的剑法,认为其变化有余、凌厉不足,他的记忆力着实惊人,彼时已暗暗记下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如今再见,慕容虹的剑法竟较白天凌厉许多,且更变幻莫测,招招富于变化,忽明忽暗,忽实忽虚。如此变招,竟似有意针对胡媚儿的身法,数十回合下来,胡媚儿已渐渐有些吃力。
他心下奇怪:何以短短一日,一个人的剑法会提升如此快?
更令他不解的是,此时的樊不凡丝毫不关心与胡媚儿拼斗的慕容虹,却紧紧盯着他,盯着他手中的秋霜剑。事实上自馄饨铺起,樊不凡便一直盯着他,难道果真如胡媚儿所言,他才是樊不凡的猎物?
猎人猎杀猎物,是为证明自己是一名真正的猎人;剑客挑战天下第一剑,是为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剑!
樊不凡既是猎人,亦是剑客!
他似乎是个哑巴,只因白玉笙从未听他说过任何话。
天下之大,江湖之深,可谓无奇不有。有人天生只会笑,有人天生只会哭,有人天生不会说话……有的人不说话,只因他真的是个哑巴,说话于他而言难于登天,无异于逆天改命;而有的人不说话,是他不想说话,说话已成一种负担,一种浪费,只因他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一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一旦穷极一生只做一件事,他就一定能获得成功,只因他的付出高于常人百倍、千倍。樊不凡是一名剑客,他天生只会练剑,也就不会说话。
一名不会说话的剑客,只会用剑说话!
一名用剑说话的剑客,较用嘴说话的剑客更难对付!
他的避水剑虽在鞘中,却已渐渐苏醒,而他握剑的手,已有微动。虽动在毫厘,却还是被白玉笙捕捉到,只因白玉笙亦是一名剑客,有着剑客该有的嗅觉。他的剑在沉睡,他却自醒。
或许,他一直醒着。
他不喝酒,不烂醉,正是想一直醒着。
江湖是一坛酒,他却是一名不喝酒的剑客。唯有醒者,方不致醉心江湖;唯有醒者,方自恃莫忘初衷。他有初衷,既是作为一名寻常百姓的初衷,亦是身为一名剑客的初衷。
他唤不醒任何一名装醉的江湖客,唯有使自己时刻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