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山峦层叠。
乌君山与唐石山南北纵贯,连绵数百里,将闽、赣两地左右分开,犹如一道巍峨的天堑。
一边是僮人控制的茫茫原始森林,其间毒虫遍地、烟瘴密布。一边则是朝廷管辖的广袤山区,百姓安居、银铁丰饶。若站在乌君峰顶左右眺望,两边巨大的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尽管如今僮人重新归顺了朝廷,并得到朝廷大批钱粮的帮助,但多年战乱造成的巨大创伤,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抚平的?因此一山之隔、百里之遥的黑龙城与崇安县两地,竟犹如天壤之别。
离忧村,位于崇安县城西北三十里的乌君山脚下。村如其名,这里的村民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村中错落有序的屋舍,四通八达的街道,一脸惬意的村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几个孩童挥舞着木刀、木枪互相追逐、嬉戏打闹,处处充满着宁静祥和。
偶尔微风拂过,卷起墙角树下片片鞭炮碎屑,不禁令人回味起了除夕夜里的欢腾盛况。
不知不觉晌午渐近,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村民们各自拍拍屁股上的土返回家中,只有那几个孩童始终视若无睹,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直到爹娘亲切的呼唤变成了不耐的呵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止了嬉耍。
牛娃在这群孩童里面年龄最大,个子也是最高的一个,每次玩耍都要抢着当最大的官,而其他的孩童也愿意听他的指挥。
在娘亲的怒目而视之下,他故作镇静地挥了挥手中的木枪,大声道:“小的们,咱们先回家吃饭,下午再战!”
然而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娘亲狠狠一巴掌:“战什么战!学什么不好学打仗,你长大了是想当官军被山匪杀,还是想当山匪被官军杀?”
牛娃护着脑袋,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瘪了瘪嘴道:“我要做大将军!听虎子爹说,县城里就来了个大将军,可威风了,好多好多人都听他的话。”
“你还敢顶嘴?”牛娃娘又扬起手掌,却见自己的儿子噌的一声窜去了旁边,大手一挥道:“小的们,我便是离忧村大将军,你们听不听我的?现在回家吃饭!”
“遵命!”孩童们一哄而散,剩下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男孩茫然无措。
牛娃得意洋洋道:“娘,看我威不威风?像不像县城里的大将军?”
“娘没见,咱村子只有虎子爹娘见过。”牛娃娘叹口气,冲那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男孩道,“虎子,你爹娘回来了吗?”
见虎子摇头,牛娃走过去说道:“虎子兄弟,你爹娘去了城里,族长爷爷又不在,今日中午就来我家吃饭吧。”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道:“我不去,我要等爹爹和娘亲回来。”
“在我家一样可以等他们呀!”牛娃说着,就要去拉虎子的小手。
牛娃娘也走过来,抚摸着虎子的小脑袋柔声道:“虎子,看样子你爹娘今天可能还回不来,你去婶婶家吃饭好不好?”
“我不!”虎子倔强地摇摇头,转身拎着自己的小木剑朝村口跑去。
牛娃娘想追,却听丈夫在自家门口重重地咳了一声:“你追他作甚?一个小孩子能跑哪里去?饿的厉害自然就回来了。”
“你知道个屁!回屋吃你的饭去吧。”牛娃娘不满道,“虎子才八岁,出了事怎么办?”
牛娃爹看了眼虎子的背影,嘟囔道:“一家子都是不听劝的拧种!出门的时候我便警告过虎子他爹,崇安县城外打了几个月的仗,什么祸事都可能发生,别再为了几个铜钱白白丢了性命,可他两口子谁也听不进去。”
牛娃娘惊道:“山匪不是早退了吗?为了这事,里正大人还专门来过咱们村呢。”
“山匪算个屁?那些官军才真是群强盗呢!”牛娃爹忿忿道,“我听说龙师打着剿匪的旗号,把县城到武夷山口之间的村子和银矿洗劫了个遍,幸亏咱们村离得远,附近又没有银矿,才一直相安无事。”
他啐口唾沫,阴沉着脸道:“对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京城又来了许多官军,足足有好几万呢。”
“我的天啊!好几万的官军,还不把崇安的百姓糟蹋干净?”牛娃娘面如土色道,“孩子他爹,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虎子爹娘找回来?想想就怪吓人的。”
牛娃爹翻个白眼道:“你这婆娘莫非有了相好,想让我去送死?”
“守着孩子,你放什么狗臭屁!”牛娃娘叹口气,拉着牛娃道:“你先回去吃饭,待会儿从家里拿张饼给虎子,可千万别让他跑出村去。”
爹娘的话虽似懂非懂,牛娃仍乖巧地点了点头,回家去了。
虎子一直跑到村口,村口有棵大槐树,旁边就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他坐在大树底下,望着溪流怔怔发呆。
小溪自乌君山中而来,绕过村子,蜿蜒伸向东方,他曾经听爹娘说过,小溪的尽头便是崇安县城。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更没有去过崇安县城,虽然小溪旁就有条并行延伸的小路,虽然村子距离县城仅仅三十里,但对他来说,却仿佛是天的另一端。
爹娘的手很巧,整个村子没有人比得过他们的手艺,以前他们也经常把他独自留在村子里,带着编好的竹筐、竹篓去城里叫卖,但从来都是清早出门、深夜返回,还为他带来好吃的糖果和点心。
而这一次,他们一走却是三天三夜,毫无半点音讯传回。
“说好的糖果呢?说好的浮元子呢?爹、娘,虎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们快回来啊!”虎子泪流满面,用木剑将溪边不知名的花草砍的东倒西歪。
小路冷清,平时便人迹罕至,因此每一次小路的远方似有人影晃动,他便兴奋的又跳又叫,以为自己的爹娘带着礼物回来了。但每一次换来的却是更加沉重的失落,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则在他一次次失落之中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终于,小路上真的出现了一群人,而且正朝着村子走来。
虎子不敢相信地使劲揉搓着眼睛,极目远眺,当他确认并非自己的幻觉之后,顿时欢呼一声冲上小路,迎着人群狂奔而去。
“爹!娘!虎子在这里!”他拼命挥舞着小手,在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叫着。
小路高洼不平,不时还有突兀的石块、缠绕的藤蔓横贯路间,将他狠狠绊倒,但他不顾疼痛,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一心只想着早一刻投入爹娘的怀抱之中。
那群人也发现了他,先是有些错愕,接着人群中分出几人快步迎了过来,在他又一次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一个极为魁梧的年轻人飞掠而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人真高大强壮啊!就像村子西面那座大山一样!
虎子呆了一呆,随即挣扎着从年轻人的臂弯间探出头,看向人群。
人群中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大多作行商打扮,然而他的爹娘并不在其中。
巨大的失落再次袭来,无情地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彻底摧垮了他本不坚强的意志。
他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泪水瞬间浸湿了年轻人的衣襟。
年轻人不知所措,扭头叫道:“五公子,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