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看了眼厢房,轻声道:“早睡下了,毕竟人家是替咱们帮忙,又劳累了十数日,也不好太过苛责,兴许是路上颠簸,以致书籍松散。”
“难道就这么算了?”李仲飞隐隐听到厢房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顿时有些不悦。
紫英收回目光,勉强笑道:“仲飞,你忙了大半夜,不如到偏厅稍事歇息,我去将饭菜热热,等家父醒后再一同商议如何?”
“在下……”李仲飞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又想了想感觉无法开口,只得依言向偏厅走去。
上次初来之时,李仲飞便觉察到这所别院虽大,却没什么下人、丫鬟,后来从紫英口中,更是证实了除去她父女二人之外,便只有那位忠心耿耿的德伯了。
东跨院连着前院,偏厅与正堂则属中院,之间需要穿过一道拱门,李仲飞刚到拱门前,便被一点烛光吸引了注意。
那点烛光是从正堂的一扇窗户中透出的,而朱熹便住在正堂内室,李仲飞不禁叫道:“大姐快看,那掌灯的是不是前辈的房间?”
紫英落后李仲飞三四步,恰好看不到亮光,闻言摇头道:“不可能,家父入睡时,还是我亲自吹熄的灯烛,这才……”
话未说完,无尽黑暗中的那点烛光便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顾不得招呼李仲飞,径直发足奔向了正堂。
见此情形,李仲飞情知朱熹的病情应该比紫英说的要严重,不然她断不会如此紧张,于是紧紧跟了过去。
灯烛正是朱熹所掌,只见朱熹披着件棉袍,正伏在案边秉笔疾书,在他左手侧,已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信札,看信札的厚度,朱熹醒来应该有段时间了。
听到二人跑进房中,朱熹放下笔道:“英儿何事如此慌张?哦,原来仲飞来了,一路辛苦了吧?”
“父亲,你身体微恙,就该听郎中的话好好休息啊。”紫英嘴上埋怨着,却轻轻拨了拨灯芯,使得房间明亮了许多。
李仲飞走上前,跟着劝道:“前辈刚到京城,舟车劳顿,何不安心修养一段时间?不如这样,晚辈天亮便去请罗神医,让他陪前辈四处走走,散散心。”
“仲飞有心了,比老夫那不成器的女婿不知要强过千倍。”朱熹眉目含愠地瞪了紫英一眼,显然早已知晓陈博并未来京。
紫英咬着樱唇,默默将朱熹扶至床边坐下,她虽未说一个字,但从唇上凸显的几个清晰的牙印不难看出,她心中的委屈较之朱熹的怒气还要多出几分。
朱熹故意视而不见,轻咳一声冲李仲飞道:“圣上不知何时便要召见,老夫哪里有时间歇息?”
李仲飞记起赵崇宪的话,想说圣上还不知道朱熹来京,恐怕赵汝愚近段时间也不会向圣上奏报此事,但他又怕朱熹知道了更加着急,只得点点头,听朱熹说下去。
只听朱熹又道:“如今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老夫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圣上变了,方才老夫还梦见圣上,梦里的圣上依然是那么温文尔雅、率真洒脱,正是老夫心中的圣君明主之相。”
烛光昏暗,难掩老人脸上的悲戚。
李仲飞叹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降罪辛大人,并非圣上的本意,也许空灵谷遇袭,其中另有玄机。晚辈想……想请前辈切莫心急,就算见到圣上也莫要提及这些事,以免平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朱熹意味深长地盯着李仲飞,瞅了半晌才缓缓道:“幼安在来京的路上,也曾劝老夫万事谨慎,不过老夫觉得圣上晓事理、明大义,不是听不进忠言之人。因此有什么话,老夫根本无需藏着掖着、拐弯抹角。”
“前辈此言非虚,但放在当下却有些不合时宜。”李仲飞摇头道,“晚辈愚见,圣上初登大宝,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我们不应一味反驳,违背圣意。何况……”
朱熹隐去脸上的一丝不悦,皱眉道:“何况什么?”
“何况此事关系重大,我们更应深思熟虑。”李仲飞深吸口气道,“就算圣上再豁达,尽忠直言也总该有理有据,而不是仅凭捕风捉影便妄下定论吧?”
朱熹闻言脸色一变,沉声道:“你认为圣上欲对玉笏门动手乃老夫捕风捉影?那依你的意思,圣上起兵北伐也纯属子虚乌有了?”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想到赵崇宪的警告以及朱熹冒然进谏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李仲飞觉得有必要打消朱熹的念头。
情急之下,他不由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前辈,不是晚辈认为子虚乌有,而是连同赵大人在内,许多朝廷重臣都是这么认为!既然圣上还未露出丝毫端倪,前辈又何必急于一时?”
“那该等到何时?”朱熹突然长身而起,怒视李仲飞道,“难道要等圣上诏令天下,三军开拔之日再亡羊补牢?仲飞,你不觉得那样的话已经无济于事了吗?”
“可……”李仲飞还想再辩,却见朱熹轻叹一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好好,老夫暂且听你们的便是。”
李仲飞脸上一喜,却又见朱熹指着案上那摞信札道:“仲飞啊,老夫正在考虑给圣上进札子,你也提提意见吧。”
朱熹话锋转的太快,李仲飞一时没反应过来,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紫英怕二人再吵起来,忙趁机道:“来日方长,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膳食。”说罢,悄悄碰了碰李仲飞的手肘,转身走了。
李仲飞知她担心朱熹的病情,不愿让朱熹太过激动,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跟在紫英身后关紧了房门。
等紫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朱熹示意李仲飞坐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封信札道:“君明则言开,君昏才言塞,身为大宋子民,都应为国事畅所欲言。老夫问你,若你是圣上的老师,首先要教圣上什么道理?”
李仲飞确认朱熹无意再提圣上北伐之事,才向信札上看去,只一眼,他便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晃得直眼晕,赶忙连连摇头道:“晚辈才疏学浅,怎敢在前辈面前卖弄?”
他说的确是实情,就凭他浑浑噩噩地上过几年私塾,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如果冒冒失失抖将出来,还不被朱熹笑掉大牙啊?
然而朱熹显然不似随口问问,一脸认真地说道:“修学治世一途,本来就应该集思广益,贩夫走卒也好,博学鸿儒也罢,都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取长补短才可不断进步。仲飞,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唉,权当陪您老人家解闷了吧。只要不提进谏的事,出回丑也未尝不可。
念及于此,李仲飞正色道:“既然前辈执意要问,那晚辈就斗胆说几句吧。”
朱熹颔首笑道:“正该如此。”
李仲飞腼腆一笑,清清嗓子道:“晚辈觉得,应当首先让圣上端正心态,有了好的态度,才能虚怀若谷、采纳忠言,才能听得进去不同的意见,从中找到最好的治理国家的方法。”
“说得好!然后呢?”朱熹面露微笑,给了李仲飞一个鼓励的眼神。
“然后……然后应该博览群书,借古鉴今,领悟更多治世理朝的要义。一个君主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断不可肆意妄为。”李仲飞眼一闭、心一横,搜肠刮肚,将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来的那点东西全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