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凌的刺激和鼓动下,郭淮带着好奇心,与王凌一同出门,冒着大雨前来拜访魏越。
这么大的雨,魏越也不觉得郭淮能如约抵达,故而也没多做准备,他在雨水冲刷屋瓦声响中提笔誊抄、编撰自己的行军笔记。在北路军这三月来的经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魏越经历、目睹了大军团运动、作战,这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很难遇到的宝贵机会。
担心自己遗忘,他以行军笔记的方式每日记录;现在就是誊抄中回忆、总结。当他写好这部行军笔记后,也就是他回雒阳的时候。同时这部笔记,将送到卢植、蔡邕乃至是黄琬、王允手中,这是魏越的请教态度,也是答卷。
自己跟随卢植有出色的表现,今后有战事,再加上这些老前辈的推波助澜,他很容易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岗位。
一名健仆头戴大号竹笠子踩着泥水来报,经贺彪之口传到魏越耳中,魏越提笔诧异道:“郭淮来了?”
贺彪也是惊疑:“不会有假,该如何迎接?”
魏越稍稍皱眉就起身走向门槛儿处,踩上长钉木履接住贺彪递来的泛青竹笠子戴在头上:“郭淮来此,无非是向询问河北战况。虎臣准备熬煮一锅羊骨汤,配胡饼足以招待此人。”
贺彪应下转身去安排人手炖汤,在两名健仆陪伴下,魏越冲入雨幕去里门处迎接。经他授意所编的竹笠子虽有一定挡雨效果,可雨势猛烈,不到十步魏越就被雨水湿透。
他是如此,骑马赶时间想在大雨落下之前抵达的王凌、郭淮等十余骑早已被冰冷雨水冲的浑身颤抖,牙关打颤。
初次与郭淮见面,彼此连客套话都没说两句,就一起在雨幕中疾步行走。
魏越房屋外的廊檐下,一帮人洗净双脚、长钉木履乃至是裤腿后这才纷纷入门,干净的木地板立刻被打湿。
屋中火盆边,郭淮刚擦干净脸上水迹,心中感慨魏越身高之际,却见魏越、王凌大眼瞪小眼,弄得郭淮不明所以,正要发问时王凌先开口:“果然是扬祖,河北一行,扬祖更添威风。”
魏越跪坐在上首,脸上挂着水迹,他正拧着长袖,拧出的水迹滴在铜盆中,斜眼看着王凌,质疑王凌的演技:“王兄不在京中,怎么到了此处?”
“大兄认得魏公子?”
郭淮诧异,神情略带不满,王凌摇头道:“只是不敢确信是扬祖,非是有意相瞒。”
王凌说着侧身看魏越,回答道:“伯父去豫州后,家中二位堂兄留在京中不便走动,某无处可去又不愿逗留京中,便回到太原,如此也方便为乡梓进献绵薄之力。战事并未波及太原,而郭家贤弟相邀,王某就来了阳曲。倒是扬祖,怎么不留军中?听闻广宗城破在即,大功唾手可得,扬祖又何必负气出走?”
魏越索性脱了外衣,说话间眉宇阴翳:“非是小弟不在意破广宗之功,而是实在不愿屠戮手无寸铁之辈。王兄可知此时冀州粮价?”
王凌摇着头,却说:“扬祖你还不知,四月上旬我离开雒都时,雒都一石陈米市价一千二百钱,足足涨了八百钱!太原各处粮价波动不定,最少处粮价也倍增之。冀州又深受太平道荼毒,恐怕粮价该有一石三千钱吧?”
郭淮也开始脱外衣,他穿了两层锦衣外袍,脱去外衣后干爽的贴身中衣,也好奇看着魏越,等待着。
“广宗城外,一石粮食价值万钱,万钱难求一石粮食。”
魏越说着看王凌,又看看郭淮,见这少年也颇有定力,坐下后就能迅速进入状态,没有太多的生分、客套:“军中粮秣尚且不足,谁能有余粮售卖?”
阳曲已完成夏收,新粮大大缓解了粮价和民情,王凌有感于此道:“冀州夏粮收割后,或许能应一时之急。”
“冀州无夏粮,更不会有秋粮。”
魏越说着起身擦干双手,从几案上翻找笔记,找到粮食相关的记录后返回落座,递给王凌道:“攻破广宗容易,而广宗城破之后呢?”
王凌上下扫视着魏越笔记,看完一页就递给郭淮,郭淮也擦干双手,看到魏越的行楷后双目圆睁看一眼魏越,又看王凌:“这……这……”
王凌只当郭淮跟自己一样被魏越的笔记所震惊,他双目瞪得圆溜溜,脸皮竟然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喃喃道:“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他抬头看魏越:“扬祖?”
魏越对他轻轻点头,这时候贺彪已端着茶碗来到一旁,单膝跪下后将黑陶碗递给各处,又捧着一坛马奶酒道:“少主,诸位客人淋雨受寒,不妨饮酒御寒。”
郭淮接住黑陶碗,碗底有浅浅一层研磨成粉的茶饼,又见魏越提着酒坛倒出清淡白浊色的奶酒,郭淮问对面王凌:“大兄,这?”
询问时郭淮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纸页,王凌接住魏越递来的奶酒,语气低沉:“关系百万人存亡,扬祖岂会欺瞒你我?”
魏越小抿一口奶酒:“年内若平定冀州蚁贼,朝廷又无粮救济百姓。无粮可吃,又在冬日之中,受灾百姓连树皮、草根都寻不到,岂会坐毙家中?如此看法非某一人,我北路军上下多有持此看法者,与主战的天使左丰各执一词。”
他语气出奇的平静,他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情绪反应期:“朝廷以董卓为东中郎将,当世再无我北路军名号,只有东路军。如此做法令魏某寒心,又不愿违心草菅人命,这才退离河北,回乡闲居。”
北路军的番号已经被撤销,这是朝廷对北路军上下‘怠战’、‘抗命’的惩罚,也使得北路军此前所立的功勋大打折扣。东中郎将董卓没有义务去考校佐证,精细梳理北路军此前的各种功勋;如果董卓还是以‘北中郎将’的名号来统军,再保留北路军编制,或许董卓还能成功。
可没有如果,就凭北路军编制改东路军这一点,董卓这位‘东中郎将’就无法获得原北路军建制内的兵将配合。熟悉战场,有更多兵力的北路军旧部,要坑新来的董卓部简直不要太轻松。
“十常侍乱政久矣!”
王凌语腔愤慨,心中又不解,问:“若秋收前蚁贼尚存,无粮灾民依附太平道,又将如何?”
北路军担心提前平定冀州,在无法保证口粮的情况下活活逼反穷困百姓……这种事情发生一定是朝廷的问题,朝廷怎么会有问题?一定是地方官员的问题……简而言之,北路军大部分将领不愿意立功之后还没享受,就给朝廷背黑锅;卢植、魏越则是不愿意背负太多的枉死人命。
王凌的问题不是问题,魏越仰头喝尽杯中奶酒,擦着嘴角露出森然冷笑:“初战时,我北路军不足两万尚能连战连捷,尧山、曲梁二战前后俘斩敌军七八万,后合冀州兵前后五万兵马围广宗张角十五万,张角数战败北不敢再战。其军已靡,我北路军攻陷广宗,岂会有阻?”
郭淮小饮一口奶酒,对着魏越稍稍拱手问:“魏兄言下之意,河北虽无忧患,而董卓却会败绩于广宗?”
“若无意外,应该如此。”
魏越说着摇头笑笑,看郭淮道:“且不去管他,天下之忧自有天下人分解,我等在此忧虑只会愁苦彼此,于事无补。”
“扬祖倒是看的开……来之前某担忧河北战局,来之后扬祖寥寥数语,先断定董卓必败,又说冀州能平,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又不愿相信。”
王凌说着低头,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端起奶酒,不甘心追问:“难道就毫无转机?”
若按着魏越的推算发展下去,今年冀州死于战事、饥饿、疾病的人口,将是庞大到无法精确统计的数据。甚至,死于饥饿的人口会超过战斗。
魏越继续给自己倒着奶酒,面无笑容:“一合米,煮不成一锅粥。”
除非有虫洞、次元门之类的东西,可没有,事情就是这么的残酷。
王凌多愁善感,一口口喝着奶酒不言语,喝完就举着杯子伸手过去,魏越就给他满上,奶酒劲头不大,可也不能这么喝。
郭淮劝不住王凌,就对魏越道:“魏兄,还要节制呀!”
“王兄与某皆性情中人,若不是身在军中,当时魏某也将烂醉营垒中。”魏越索性将酒坛递给王凌,稍稍侧身看郭淮,挤出笑容:“总之,年内能平复蚁贼已是大幸。冀州休养十年,便可恢复元气。”
郭淮点着头:“尽人事听天命,也只能如此了。就是担心边郡胡虏乘机作乱,不给朝廷休养之机。”
见他关心这个,魏越说出自己的看法:“就怕胡虏尚在犹豫,而朝中已决心出兵。”
郭淮深深迷惑,他感觉自己跟不上魏越的思维,向魏越拱手:“还请魏兄指教。”
“朝廷平定蚁贼,有功将士自会高升执掌枢要,而各州各郡皆有娴熟于战事之兵,可称精锐。下有可战之兵,上有求战公卿官佐,边地诸胡不论有心为乱还是无心,有离反之力者皆可征讨。”
魏越缓缓讲述自己的观点,平定黄巾之战波及的范围实在是太大;因战争需要,又有太多的豪强以义兵首领的身份进入仕途。这就导致一个可怕的结果:朝野各处的官员,很多都有实际的领兵作战经验;相对于不公平的熬资历拼人脉,这些人更喜欢相对公平,‘能者上不能者死’的军功晋升方式。
军功,这是保证自己仕途畅通的犀利砝码,自然要不断的追求。即,没有战争就制造战争。
汉以强亡,除兵制、风气外,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点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