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母相见,是一件让魏越期待的事情。
他领着三百余骑士自汲县分别后,以三倍的速度昼夜不歇疾驰阳曲,他手下马匹不算好坏足足近八百匹,有足够的马力支持。
沿途各县、街亭、军寨没有敢硬阻的,若跟并州斥候相遇,魏越也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自己是一支合法武装。
出发前,魏越已请动那些河北战场赫赫有名的人物,让他们给自己签发了证明身份的公文,并各有书信挽留于他。
手下有武装到牙齿的骑士,手上又握着无数大员的‘签证’,魏越一路畅通,无人敢过问于他,更没人敢阻挡他,一路疾驰马蹄轻快。
贺彪有意快马通报阳曲,魏越想给父母一个惊喜,在两日后的正午进入阳曲境内。
跟其他地方一样,县境交界处有亭驿,魏越疾驰而过,近八百匹马奔驰踩踏出来的烟尘弥漫,亭驿中的亭长分不清这支骑军底细,只能点燃狼烟。
阳曲是太原郡的门户,县城坚固之外还有两座小城,分别是县北欣亭,县南霍亭。
狼烟自南次第燃烧,霍亭城外正在刈麦的男女见狼烟后扶老携幼向霍亭撤离,展现在魏越面前的霍亭小城一片狼藉,小城门前遗弃各类器具,城头上义兵衣甲不齐探望着。
在烟尘遮掩下,城中一时判断不出魏越虚实,只看到远处骑兵队列隐约身形。
魏越勒马驻望霍亭城,右手抬起解下面巾抖了抖灰尘,又扣了扣堵塞的鼻孔,仰着头看着城上旗帜,不由陷入回忆。
七年前的盛夏,他骑着自己的小马驹进入霍亭城找舅父吕良,城中驿馆中找到了舅父,也看到了王允与装病逗留的蔡邕,以及蔡琬、蔡琰。
他握着马鞭斜指霍亭城头问:“霍亭守将何人?”
贺彪眨眼观望,隔着二百来步他看不清城头人物,推断道:“应该是秦亭长。”
霍亭亭长秦渠,本邑欣亭豪强;其子秦宜禄已被吕布慑服,秦宜禄是字宜禄,名谊。古代有一位丞相的仆从叫做宜禄,宜禄一词又泛指丞相的属吏,寓意相当的美好;秦宜禄不喜欢发音、字形、寓意缺乏气势的‘谊’,故而秦宜禄以字行于世。
“我若记得不错,当年初入阳曲时,他正率亭卒缉捕王越。我与族中昆仲弟兄在欣门外放牧,与此人相遇,见我等年幼故意用恶言恐吓我等。”
魏越说着露笑,秦渠在阳曲百姓之中颇有威望,是个待人幽默的八字胡壮年。
如贺彪所料,秦渠依旧当着霍亭亭长,他已不是魏越印象中的八字胡壮年,而是留着环嘴短须的中年。
秦渠头戴铁盔,穿单肩披膊皮甲斜背箭壶,看着自南边突然闯入的骑军,秦渠久久无言,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四周慌乱的亭卒、义兵解释。因为能闯入阳曲为乱的骑兵……向来只从北边来,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肥遗龙!”
突然一名发愣的义兵再三确认后欢呼一声,指着绕城向北而去的骑兵扬尘,对左右义兵激亢欢呼道:“是肥遗龙!双头双尾肥遗龙!”
阳曲塞尉魏真,麾下骑士披风纹饰的图腾就是肥遗龙。
顺着道路向北五六里时,魏越看到记忆中涉川里,这里里墙破败,墙内房屋已被拆去屋梁、门板,留下的只有光秃秃的墙壁,里墙外的菜园杂草丛生,并无人烟踪迹。跟他一路见过的村庄差不多,这类紧靠道路修建、发展起来的‘里’都已残破不堪,有的毁于战火,有的则是主动放弃。
涉川里外有一条小河冲断土路,魏越策马过河,河水堪堪没过马蹄。
过河后走不到二里地,沿路转过一道密林后,凤凰里就出现在魏越视线中,比自己记忆中的还要清晰。
本该是板筑泥土的里墙,这时候已在外围包了一层石头墙基,而里墙之外还有一道木刺栅栏与壕沟。明显加宽的里墙上人头攒动,见此魏越感觉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扭头对贺彪道:“去吧。”
贺彪堆出难看笑容,他也感到棘手,只能单骑策马上前通报。
凤凰里,老弱、丁壮、健妇皆挂皮甲,吕嫦指挥他们正将一具具戴盔穿甲的草人摆在里墙上,亲自观察敌情,然后她看到了愁眉苦脸的贺彪。
贺彪很干脆的跪在门前,仰着头抬臂指着南面骑兵讲述,让吕嫦一众人难以相信。
“就怕合密都为贼人所虏,借阿越之名欺诈姐姐。”
一名持弓健妇稍稍侧头在吕嫦耳际讲述,亦有健妇道:“我等皆知阿越有才,可阿越有何德行能拥此多健骑?”
留守魏氏健仆挽盾提刀小步靠近,道:“夫人,快看!”
吕嫦抬头去看时,就见百步外的骑士纷纷下马,面南背北,背后披风虽然模糊,可以能看得清‘肥遗龙’图腾纹理。
隐约看到自己母亲,魏越扭头对共昭道:“就交与共君督管,某先行一步。”
说完就轻踹马腹奔向凤凰里,共昭张口正要答应却见魏越已远去,摇摇头露笑对左右道:“少君纯孝,若非急切行进,又怎会引发这类失误?”
一名健仆同样面含笑容:“共君所言甚是,不过某看来少君行为虽轻浮,却也是一番好事。经此一事后,太原郡中谁敢轻视阳曲魏氏?或许,明日阳曲郭氏会差遣子弟持贴来拜少君,而不是少君持贴去拜郭氏。”
不算八百匹马,也不算各类铠甲、军械,光魏越手里这三百多壮士,在这个混乱的年月里就不容轻视。
阳曲郭氏才是阳曲的地主,郭氏派子弟拜见魏越,与魏越拜见郭氏,这是两种对话姿势。
没人会想着压郭氏一头,能得到郭氏的认可,彼此以相对平等的地位交流、存在就可以了。这不仅是魏越的荣耀,也是魏氏仆从、门人的荣耀。
见果然是魏越领来的人马,吕嫦隔着墙急忙吩咐:“你父统县兵及关塞守军,见烽火必然来攻,速派人去拦截、消解误会!”
里门开启时贺彪又急急忙忙上马前去,魏越入门时见大部分丁壮不在,脸色难看问:“母亲,怎么少了这么多人?”
吕嫦却是紧紧抓着魏越的手,又摸摸魏越的脸颊,激动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围在最近处的魏氏奴仆、族人则人人泛笑,对身边人夸赞着魏越。他们不如吕嫦那样了解自己的儿子,可魏越与表兄吕布的酷似模样、高高的个头都非常明确的宣扬魏越的身份不会有假。
见母亲这样子魏越心中也是不好受,对一名老仆道:“外边健骑皆我部曲,随我征战冀州甚是忠勇,务必厚恤。”
他在军中前后三月多,早已习惯发号施令,下达命令时神色坦然只觉得理所当然,你应该服从我才对,具有一种慑人,令人不敢开口抗拒的气度。
说完就托着母亲的手朝家中走去,他扭头看着左右房院变化,比自己记忆中又多了十来座:“姐姐现在何处?”
抹着眼泪,吕嫦哭腔又露笑:“奉先变卖牛马后,你姐姐就领着吕家奴仆回来了。奉先受刺史征辟一去不返,至今也无音讯,阿姚又临盆在即……”
说着她脸色愁苦:“董刺史升迁河东,你父推测奉先应该去了河东,可董刺史又领兵去冀州,就担心奉先有个闪失。”
魏越呵呵做笑安慰道:“原来母亲还不知道,三月下旬儿子随军抵达河内汲县时,见着表兄了。董卓领河东兵马及河东骑士出阵广宗,并不关表兄之事。倒是李家大兄应募河东,儿子在孟津大营时见他,李家大兄当时已高升队率。”
“那奉先何在?”
吕嫦不关心李肃,可李肃的母亲就在她身边,也挂着皮甲问魏越:“阿越真见着我儿了?”
魏越认真点头:“李家大兄就在河东骑士营,侄儿出军前曾与大兄相遇。”
可李肃的母亲不信,坚持道:“我儿说要应募河内,怎会去河东?何况军中法度森严,阿越又怎能前遇奉先,又能后见我儿呢?”
她这一问,就连吕嫦也生疑了,看着魏越问:“阿越真遇着奉先、文恭了?”
魏越一脸无奈:“北中郎将卢公征辟儿子做簿曹书佐,表兄受刺史丁原派遣来汲县时,儿子在前锋武猛都尉张邈部下做事,受命接待表兄。见之前,儿子只知道来的是并州使者,并不知是表兄。就在汲县城外句芒神庙中,儿子见着了表兄,表兄受新刺史丁原器重,是刺史部的主簿。”
吕嫦上下打量魏越,心中很愿意相信,可实在是难以置信:“三载不见,我儿竟会诳语?”
李肃母亲也被吕布当上并州主簿大感意外,吕布才多少岁?可她更在意李肃:“那阿越又是因何见得我儿?”
“河东骑士归武勇都尉胡毋班所领,自孟津出兵冀州前,侄儿受命随张邈、胡毋班核查河内、河东二营军吏。侄儿在河内营办公时于名册中见大兄之名,后派虎臣前去一看,果然是大兄。”
说着魏越从腰囊中拔出一枚竹筒,拧开后取出厚厚的一叠公文递给吕嫦:“卢公获罪于朝前为儿子安排后路,这是当时军中各处给儿子开发的准行公文,有此类公文在,儿子这才一路通畅。”
吕嫦翻开公文,公文用的是最新的左伯纸,入手质感柔滑坚韧,她看到了各种署名、落款与印文,如北中郎将卢植、护乌桓中郎将宗员、武勇都尉张邈、钜鹿太守郭典、渔阳都尉张举、破虏校尉邹靖、冀州刺史刘焉……
李肃母亲也接过几封看了起来,上下打量魏越,神情敬畏道:“吕校尉所言是真,能兴宗族者必阿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