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备战期间,宗员以询问军士健康问题为由召见李楚,严刑拷打前后两个时辰,李楚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被活活打死不成人形。
魏越莫名的有一种荒唐感,仿佛至今依旧追随太平道的士人是有理想的,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可以献出生命。朝廷前后两次大赦,先赦免党锢中通缉而从贼的士人,又大赦从贼士人,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回家就不追究责任;有很多士人离开了黄巾军,依旧有留在黄巾军顽固不化的。
而李楚的死因不仅仅是李楚通贼这么简单,只是宗员不想弄得太复杂,李楚自己不开口也有这类顾虑。
宗员眼中李楚、魏越都是士人,魏越求葬李楚,宗员并无反对的理由。
关系诸营将士安危,宗员可以酷刑拷问以至于打杀李楚,可李楚依旧是士人,士人就是死也该有士人的尊严。
就在宗员营垒中的偏僻角落里,雨幕之下,魏越只能让人在泥泞中挖一个三四尺深的浅坑,勉强将李楚尸骸埋入坑中后,魏越取出三根箭插在坟头作为记号。李楚里通外敌该死,可赵国李氏势大,李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给赵国李氏一个妥善的答复。
尽管赵国李氏此时还在黄巾军的控制地盘内,尽管李楚通贼可能是赵国历史与公孙勉的一次‘妥协’。
坟茔边挖好排水渠后,魏越取出一把铜钱撒入泛红泥水中,做吊唁:“赵国陷于蚁贼之手,孝廉李楚忠孝难两全,为孝而不忠,无可厚非;身处军中触及军规,论罪身死亦无可厚非。时乎?命乎?”
算是劝慰李楚亡灵,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李楚之死没有什么惋惜不惋惜的,原则问题不能触及。
为孝而出卖袍泽,搁到外面去又要闹的纷纷扬扬……人家是大孝子必然生性纯良,人家是不得已犯罪也非出自本心,为什么要杀人家呢?难道就不能给一个机会?
大汉以孝治国,孝顺之人能从各方面获得特权,因孝行与国法之间冲突引发的悬案更是引爆舆论的火热大案。
可现在是战时,李楚又在军中,而又在包围之中,宗员、魏越又非传统士人不会自己陷入两难地步中,李楚自身也认为‘罪该死’,所以发展过程很简单,逮捕李楚,李楚默认罪行但拒不供出同谋,打死李楚,埋葬李楚,完事。
魏越猜测,将宗员换成张邈,张邈会因为同情而偷偷放走李楚,而看李楚面对死亡的坦然态度,可能会跑到公孙勉那里做个死间,找机会为张邈还恩;若是卢植负责处理这件事情,李楚会体面死亡,不会遭受太多不必要的酷刑。
若是自己呢?这个问题确实为难,从本心来说魏越同情李楚,可从彼此利害上来说,李楚的行为等于在谋杀魏越,此生死之敌也。
何况这是间谍罪,平时的间谍罪,哪怕你是无意中泄露军情,根据军情严重程度也是要接受处罚的;何况这是战时,明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干的是如此重要,偏偏也算军吏有军籍,怎么来算李楚都该死!
以后世的律法,抹平自己内心涟漪后,魏越积极投身到作战准备中去了。
商代时一天十二时辰制与一天百刻制并行,十二与一百不存在整除关系不利于换算;前汉开始改革,规定改一天百刻为一天一百二十刻,即一个时辰能平均分为十刻。使得两种统计时间的制度:时辰制与刻制完成了融合,对于时间有了更为精确的认知。
申时三刻,雨幕下天色越发昏暗,各营垒校尉、都尉、别部司马抵达宗员营帐,宗员正式下达作战命令,并再三重述军粮已尽,唯有拼命杀敌、破敌才能活命,激励全军破釜沉舟。
五刻时,各部校尉、司马返归本部进行进一步动员;因甬道泥泞车辆无法行走之故,魏越借张举、丘力居两部马四千余匹,及本部六百一共近五千匹马以驮载方式,往返两次将箭矢补充到各营,保证每名弓弩手出战时能有两倍储备,即百枚。
丘力居所部两千余乌桓骑士有马匹三千余,张举部一千七百余,及魏越、宗员、各临时暂编的校尉部、别部马匹一共有近七千余。这才是军粮消耗大头,而今夜发动的突击受限于天色、泥泞道路,根本无法发挥骑兵该有的威力,甚至骑兵在这种环境下行军都会有不该有的折损。若作战,战力会有非常大的损耗。
因张举主动提及之故,拥有马匹最多的丘力居附议,所以今夜作战全军以步兵发动袭击,以马匹运输一切作战物资,如箭矢、草束,甚至是门板一样的立阵大盾。
酉时初时,天色彻底昏黑一片,只能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就算打着火把也很难看清五步外的情况。
针对于弓弩部队射击时需要平整土地进行迅速列队一事,大量的板材从营垒上拆除,通过军士背负、马匹驮载、拖行等运输手段运往前线;为不刺激黄巾军,天色彻底漆黑后,宗员才派出斥候部队步行探路,并清理可能存在的黄巾军的哨探。
五刻时,魏越最后一次返回自己的营垒,他有意留下破绽给鲜于柏逃跑的机会,可鲜于柏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这让魏越心中压力大去,可以说是如释重负。
鲜于柏很有兴致,在油灯照映下翻阅着一册魏越誊抄的《魏公子兵法》,他看的很认真,也很意外,因为这部兵法流传并不广泛,很多人以为失传了,或在传承过程中散落各地不成体系,故而才不显于世。
见他那股认真劲儿,魏越轻咳两声显示自己的存在,鲜于柏循声瞥一眼,还一副不满神色,继续回头看书时一愣,扭回头看魏越,一脸尴尬道:“见扬祖仆僮收拾书籍有所遗落……扬祖怎么又来了?”
说着鲜于柏突然又换了个话题,由尴尬脸色仓促变成一副严肃模样问:“大雨至今未息,恐不利于战。若彻夜不停,扬祖有何良策?”
只要雨停,一样的泥泞烂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骑兵是彻底废了,反而天亮后不利于作战,这也是魏越、宗员再三衡量讨论、对比过的,只有雨刚停,黄巾军睡的正香的时候发动他们想不到的突袭,才能一举令黄巾军陷入混乱。
见魏越思考,鲜于柏将手中书递向魏越,颇有些不舍,悻悻做笑。
就在进帐见鲜于柏没跑之时,魏越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仿佛一个思维节点被冲开了,一瞬间他莫名的轻松,如释重负。这种轻松绝非来自于鲜于柏是真的反间,而是来自其他地方,与鲜于柏有直接关系。
接住鲜于柏递来的书,魏越一脸的疑惑坐在火塘边,眉头紧皱问:“鲜于长史诓骗公孙勉,说我军粮秣不充仅够十日用度,公孙勉可会相信?”
鲜于柏也皱眉,缓缓摇头:“扬祖与宗将军出军前演的好大一出戏,连某被骗了,更别说其他军吏。全军都认定我军粮秣充足,我却反说粮秣短缺……军中应有其他奸细,公孙勉绝不会轻信于我。可能再过几日,他会调兵来攻,以试真假。若我军反应疲软,他必然信我之言,猛攻我军。”
魏越露笑:“如此说,此时公孙勉并不确信我军缺粮,只是持疑而已;也是因此疑虑,他才围堵我军而不攻。他是期望我军粮少,又不敢相信我军会粮少。若我军真如鲜于长史所说的缺粮,立营之初他便猛攻,当时我军粮秣尚能度支,硬要突围离去,他也阻拦不住;所以……”
“哈哈!哈哈哈!”
说着魏越仰头畅笑,脸色笑的泛红,笑声开怀、洪亮:“所以他才围而不攻,就是因为鲜于长史说我军缺粮,他想赌一赌运气。若真缺粮,相持至无粮可食时,他不仅能大胜我军,更能逼降、俘获我军大部军士!”
一旦大量的军士、低级军官被俘,迫不得已加入黄巾军,那整个冀州战场将会大改,黄巾军将拥有攻坚的组织力。
张角为什么一直待在广宗,就是在调度人力、物力,组织出一支支相对正规的军队,除了造反之初混乱中夺取的坚城外,后续战斗中黄巾军缺乏攻城器械制作技术,也缺乏大规模攻城的经验,所以被地方守军拖延,陷入僵持中。
而大量被俘的汉军军士、低级军官整编到黄巾军中,黄巾军将拥有大规模战斗时的组织力;常见的工程、守备器械也将能制作出来!
甚至,公孙勉一旦吃掉这批降兵、俘兵,他部下的战斗力将超越张宝,将如张曼成、波才那样成为一方总指挥。
魏越笑的爽朗畅快,原来公孙勉并没那么可怕,他也有私心,甚至他能约束住求战心切的部属也是因为如此。他许下了一份大大的蛋糕给部将:只要听他的,俘获逼降这批汉军后,将给你们补充正规训练出身的军士、军官!
可能,其所部黄巾军头目眼中,自己这些汉军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是他们未来的部属,自然不愿意发生损耗自己实力的‘内战’。
鲜于柏神情羞愧,若他再聪明一点识破魏越、宗员的演技,也不会造成今日的困局;若他再聪明一点,可能已引动公孙勉自投罗网。
此时的公孙勉,见雨势不减,常规性的命令各营夜中警惕之后,便脱甲休息。明后两天汉军的表现才是关键,鲜于柏说的是真是假,到时就知道了。可他心中不安,若缺粮,汉军没道理就那么静静等待。这种不安,从他率军包围宗员开始就有了。
接近戌时,魏越全副武装,左手挽着一面凸型格斗虎头盾,右手提剑站在一处军帐前,他闭目感受着渐渐变化的雨势,帐中挤满了军士,静静等待着。
不断有两腿泥泞光腿赤脚跑来斥候汇报军情,这种泥泞中光腿反而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