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从各方面粗略考校魏越一番后,带着儿子王定、侄儿王凌满意离去。
魏越送出门,目送驴车消失在街道拐角,这才耸肩呼一口气道:“王御史凛凛有神,不怒自威。”
一旁韩说拄着手杖,沉吟道:“此有道之人也,如扬祖所言,王允非等闲人。随行二子,王定气度远不如王凌,却也在阿胤之上。”
跟在身后的韩胤一脸无辜,不由苦笑道:“伯父,侄儿虽才能平庸,却无妒人之心,伯父怎么会觉得王定在我之上呢?”
魏越低头瞥一眼手里握着的三枚名刺,笑着解释:“文嗣兄倒也有自知之明,可惜论心机,王定胜于文嗣兄。”
韩胤撇嘴,却听韩说附议:“扬祖所言虽不中亦不远也,阿胤待人真诚,只适合在家治学,不适于交游天下或为官治政。”
说的韩胤很不服气,但又碍于情面不敢出言反驳,只能心中嘀咕。
在韩说宅中魏越又待了两天,第三日时顾雍孤身前来,今日的他羊裘大氅下是一袭素绢刺绣锦服,衣襟、两袖分别刺绣着朱红牡丹、杏黄秋菊,流苏黑纹略作装饰,衣装风格鲜艳却不显得轻浮。
迷蒙略寒的秋雨中,水珠噼啪声响伴奏,魏越在大开的窗边斜倚箱柜,左臂握着一册书撑在藤箱上,右手捏着一把炒黄豆,不时送入口中几枚,嚼的咯嘣脆十分香。
顾雍提着小木匣在门前脱去有木钉防滑的木履,就这廊檐汇聚流下的水帘又了洗了腿脚泥点,最后洗手后才光脚入内。
他见魏越两腿盖着一条羊皮缝合的皮被,姿态悠闲读着书似乎很专注,仿佛没看到他到来似的。
顾雍直身跪坐,将木匣推向魏越道:“安平崔尚书手迹在此,有‘劝侄州平书’七封,另有崔尚书所撰《四民月令》副本一册。”
魏越合起手中书,坐直身子却说:“前后三日功夫师兄就能达成小弟所愿,看来某小觑了师兄。”
正常口吻的夸赞之语,却让顾雍听起来纵是怪怪的,他听不出这种夸赞语句中应该有的喜悦之情,垂眉打开木匣,坐直身子一笑,笑的勉强:“说到底还是沾了扬祖的威风,若非正字章草一事,崔州平也不会视我为同道中人。我以扬祖之字结识崔氏,再以崔氏所赠之物了结扬祖之怨,此事不论横竖怎么看,都是我顾元叹亏欠甚多,多的难以弥补。”
魏越垂眉看木匣中的纸页,却问:“崔州平?此人如何?”
心中愧意难消,顾雍稍稍回忆后便说:“此人乃廷尉崔烈次子,名钧,字州平。据我粗略所知,崔州平少时交结豪杰,勇武有雄名。现今官拜虎贲中郎,亦是京中后起之秀。”
说着顾雍伸手在地板上描画写字,也忍不住露笑道:“其兄崔均,字元平,在家治学,数次不应朝廷征辟,颇有名望。听崔州平言及其兄,似乎是一位注重气节的人。”
崔烈的长子叫崔均元平,次子叫崔钧州平,兄弟姓名同音不同字,这种事情魏越也遭遇过,见顾雍特意解释,也不由露笑:“这位崔廷尉倒也是个趣人,若是第三个儿子,又该如何起名?”
顾雍也跟着笑了笑,又觉得笑容尴尬,敛去笑容后说:“我素知扬祖涉猎广泛只是苦于缺乏人手,除崔氏手迹外,将再赠扬祖十户仆僮。”
十户仆僮,不是简单的十户务农的人口,能当作礼物送出的必然有一技之长,而仆僮又是私兵的代名词。
魏越努嘴,毫不掩饰紧皱眉头陷入沉思,他相信顾雍能做这个主。其实,大家难道就不好奇顾雍这位东吴丞相的家世?明明是世家大族出身,却毫无父祖信息可查……这个历史之谜魏越已经解开,因为顾雍父祖两代人都不喜欢治理家业,属于那种精神空虚追求特殊的人氏。老的在琅琊道宫修仙,小的云游江淮之间,以扶乩、占卜而出名。
典型的不务正业不说,还跟琅琊道宫、太平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敢对外声张?
现在顾家的一切,都是顾雍的母亲在操持,作为今后顾家的家主。依魏越来看,顾雍送出十户家奴解决隐晦麻烦,是不存在各方面问题。
魏越所疑惑的也在这里,只当是顾雍在彰显自己所拥有的人力物力,能送十户仆僮给魏越做人情,那也能调派一百仆僮私兵截杀魏越、魏氏宗族;或许还有另一重意思,即以这十户仆僮的价值为标准,来衬托崔氏手迹的价值。
微微颔首,魏越道:“我小家小户,能得十户仆僮足以省却数年积累。算上崔氏手迹,师兄与我之间恩怨一笔勾清。”
“这是算不清的,顾雍明白这个道理,扬祖也明白。”顾雍露出苦笑,实话实话刺激着魏越神经:“近来各家相邀,补偿扬祖所需的十户仆僮,非出自顾氏,而是各家所赠专事顾某起居、出行之用。归根到底,这些都应该是扬祖的。只恨顾雍一时胆怯,又受名利蛊惑,未能声张正义所使然。”
提出‘正字章草’概念的顾雍,作为海内第一大儒蔡邕的真传弟子,又出身江南名门,他的未来是何等璀璨光明?送顾雍钱财礼物显然落入俗套,只有送人到顾雍身边,每当顾雍看到这些人就会想起他们这些赠送者的情谊,非常合算的投机手段!
在魏越思索之际,顾雍又慢吞吞吐出一个刺,刺激魏越身心:“昨日汝南袁绍相邀,赠我延熹里别院一处。听说袁术与袁绍争名已久,可能明后两日袁术也会邀我做客。说不得会赠出一处规模更甚的宅院。待顾雍凑齐十户仆僮后,将连宅院一同补偿于扬祖。”
魏越脸皮松垮仿佛挂在脸上似的,双目直勾勾盯着顾雍,语气幽幽:“师兄啊师兄,我本已知足,你又何必再三补偿?越是如此,越让魏某心如刀割,细细想来,恨不得生啖了你顾元叹!可偏偏看你这好人模样,又下不了手。”
顾雍也是无奈,愁眉道:“表兄也多有规劝,可一想到祸由我起,如今借蔡师威名与扬祖之物招摇于京师重地,顾雍名望远播不说,还有种种物力收获。这名望是扬祖成全之恩,某想分割还与扬祖也无良策,唯一能还给扬祖的只有身外之物了。”
魏越挑眉,直言道:“我有所缺,就收下这十户仆僮与一处宅院,再多的不妨送与蔡师,我反正是不要了。否则一而再,再而三的贪图财物,只会蒙蔽我这一腔热血。倒是师兄敦厚如一,依我看天下豪杰多有末路穷途,可师兄必然善终。”
“承蒙扬祖吉言。”
顾雍张张嘴想说什么,见魏越故意扭头去看窗外水帘,只能叹息道:“顾某婚礼时,还望扬祖能来。”
头也不回,魏越道:“三年内我恐怕离不开北军,师兄就不必等我了。再说我去了吴地,见到师妹难免又生是非。”
“师弟三年内不至,某就等五年。”
等魏越扭回头,已不见了顾雍,耳中除了雨幕水珠噼啪声外,还有顾雍远去的清脆咯噔声。
望着泛黑屋顶,魏越幽幽叹息,伸手抓住木匣,取出书册翻阅起来,七封扎好的家书是典型的章草,成册的《四民月令》尚能闻到纸墨味道,应该是刚誊抄好的,翻看一看果然是顾雍字迹。
《四民月令》成书已有二十多年,这本书魏越早有听闻,却不曾阅览。情不自禁翻阅起来,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四民是指士、农、工、商,此概念早于春秋时已出现;月令是一种文章体裁,记述每年十二个月每个月应该注意的风俗、祭祀、禁令等等。书名简单翻译过来,指的是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每个月根据时下风俗、气候、经济都应该干什么、不干什么、要注意什么的贵族庄园发展指导书。
《四民月令》涉及四个阶层,在崔寔生活的那个时期,正是梁氏乱政期间,士族豪门大规模兼并土地的狂潮尾期。名门豪族拥有庞大的土地、仆僮资源,依旧有不擅长经营而破产的现象发生。崔寔因父祖喜好交游不治产业之故,深受其害。
接手家业后的崔寔不得不挑起积累的家族债务,于是他积极学习,努力经营安平、与雒阳的庄园,通过酿醋、纺织能工艺经济偿还债务。为了避免后人重蹈覆辙,他以自己毕生经验写下了这册《四民月令》。
如今只有士族庄园之中集合着‘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即便没有,也在庄园经济圈内存在完整的四大阶层。故而这本书内容涉及四大阶层方方面面,包含各地经济状况、奇异风俗,对魏越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士篇’。
农、商、工,魏越虽不知其底细,但也具有前瞻性;只有如何与士族打交道缺乏必须的家族积累。
《四民月令》中恰好有能补充魏越的地方,那就是根据风俗,礼仪,积极参与本地士族集会活动中去。几乎可以将《四民月令》看成一部日程规划表,什么身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都说的一清二楚!
短期内在北军历练的魏越还用不上这个,最缺这个的是他的父亲魏真,以及几乎所有与自己父亲一样的豪强族长!
而这本书的内容,更解释一个魏越心中的疑惑,那就是士族如何壮大的!
庄园制度显然是落后的,甚至还比不上战国时期,大概与春秋等平。可庄园经济意味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庄园之内的管理权、执法权、立法权……对士族而言,这是恢复祖上荣耀的一大步,对附属于庄园内的农、商、工而言,却是一种不得已。
当大汉朝廷的律法无法保障他们正常生活时,那么投身于士族庄园之内能获得平安,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的一种避祸选择。
人口是最大的财富,士族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收的必然是精华人口,士族庄园经济的扩大,意味着大汉的精华人口的消失,以及对地方控制力的衰减。士族庄园扩大,朝廷赋税降低,政策缺乏财力无法执行,政策失败导致控制力进一步衰减,士族庄园进一步扩大……无法解脱的恶性循环。
难怪朝廷要党锢,不党锢的话,须臾间大汉朝廷就会被侵蚀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