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魏越刚回军营,正要找黄奎上缴印绶时,太史慈却来见他,而太史慈手中正捧着一个六寸见方,红黑两色勾勒云纹的漆木盒子。
魏越一看就知道漆木盒子里装的是太史慈的屯将鼻钮铜印,难道太史慈也要辞官?
他发愣,太史慈也是发愣,因为他看到今日的魏越在戎袍外并没有挂饰绶带、青玉,而魏越身后的典韦却捧着一个木盘,盘中同样六寸见方的漆木云纹盒子,以及折叠起来的绶带、青玉。
“子义这是何故?莫不是某家处事不周,让子义委屈了?”
魏越是真心喜欢太史慈这个人,神情诧异、眉眼之中满是遗憾、不解。
太史慈闻言一愣,抬头看着魏越脸颊,失声发笑,摇着头神色缅怀:“魏司马哪里的话?子义离乡以来,尤以魏君待子义最厚。然,子义离家经年,今年关将近,有感老母在家寡居心中不忍,这才起了辞官回乡看望母亲的心思。”
听是这个理由,魏越也不好再劝,因为他也是要拿回家侍奉双亲唯有辞官,再说人伦大孝,岂能硬阻?
不等魏越答话,太史慈继续说道:“适才,黄校尉不允,说某乃魏君起拔于行伍之中,既要辞官,也该魏君点头才是。”
魏越点着头:“子义回乡尽孝,魏某岂有不允之理?也不瞒子义,这几日魏某思念父母,也起了辞官之心。不若,子义与某同去中军,拜访黄校尉。”
太史慈闻言并不诧异,倒是看向魏越的神情在敬重之中更多了一些认同、亲近之意,口中惋惜道:“魏君若去,可惜了虎步营中壮士。”
“黄校尉沉毅有度,绝不会亏待营中将士。倒是某家与子义这一去,就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魏越的气魄和沉稳的指挥手段,再加上杀戮带来的积威,在虎步营中有独特的影响力。能激励虎步营中的军士舍命战斗,只要魏越出现在战场,虎步营中的军士就不敢主动退后。
当初这帮人在魏越计划中,如羔羊一样被挑选、屠杀,使得活下来的人,对魏越产生了一种极为奇怪的心思。恐惧魏越的同时,又愿意在魏越的指挥下作战,一种在黄盖这个亲历者看来无法理解的归属感……仿佛是魏越拯救了这帮人一样。
虎步营……影响力真的不大,算不上什么大筹码。没必要仅仅握着这个筹码招人惦记,魏越也是退一步才觉得海阔天空,顿时发觉自己应该辞官丢掉兵权,否则必然会在朝廷清算范围内。
魏越口吻寥怅,与太史慈同行走向黄奎营房,太史慈则俯首片刻,沉吟道:“或在三五年之间。在北地,某多见匈奴、鲜卑骑射如神,有心学习,却苦无时间。此次回乡侍奉母亲数月,便想回北地练习骑射。他年,骑射大成时,再来寻魏君还报恩情。”
太史慈步射时,射术比军中射声士还要强出一筹。这是天赋,羡慕不来的,步射独步军中的太史慈,对骑射技艺产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得到了太史慈的许诺,魏越眉间阴翳去了大半,特意提高声音,朗朗道:“子义他日学艺归来,魏某必扫榻相迎。”
他与张举的关系几乎是朝中公卿都知道的事情,张举若造反,魏越最轻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这是脱不了的罪责,与其等朝廷抓着小辫子来教训他,还不如自己辞官,过一阵舒坦日子,顺便游学各处,找几个合适的谋主。
至于黄琬为什么不提示魏越进行规避?其实已经提示了,规避不规避,完全要看魏越自己的想法来。反正这点事情在黄琬看来可有可无,多一点磨炼也是好的,毕竟魏越在军中的时间太长,不仅快要淡出雒都的交际视线,同时长时间的领兵,使得魏越在高压环境下越发的严肃、沉闷。
一个性格严肃、沉闷的青年,是很好的部属,却不适合做女婿,和权力继承人。
营房,黄奎看着魏越呈上的木盘,盘中两方印盒打开,里头静静各躺着一枚鼻钮铜印,两方印盒之中是摆放齐整的三色绶带、青玉。
皱眉不已,黄奎将伸出的手又收回去:“扬祖,这是何意?”
“将近年关思念父母,苦不能膝前尽孝。何况,为国尽忠他日良多,而父母渐老时不待我呀!”
魏越说着扭头看一侧拱手的太史慈:“子义也是如此,还请奎叔成全。稍后,小子会往城中拜见丈人,说明前后因果,或许丈人那里也是支持小子的。”
轻叹一口气,黄奎伸出双手接住木盘,又问:“明年出征西凉时,扬祖可会归来?”
魏越摇头:“此未知之事,今日如何能答?”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若依旧计划出兵,小子岂敢落后于人?只是大军十万,日费何止斗金……朝廷各处缺钱粮,很难专用于凉州战事。”
朝廷无法提供充足的钱粮来打仗,那意味着原来的作战计划就要裁剪……缩减后的作战兵力,能打赢么?
既然打不赢,没有胜利的把握,那还打什么打?
太史慈辞官,黄奎批准,上报张举即可;而魏越是一营军司马,他要辞官,要经过黄奎、张举、张温三道程序,最后张温还要上报尚书台、太尉府,将魏越从名册中注销,然后补上新的军司马。
稍稍之后,破羌军中军大营。
张举把玩着魏越的鼻钮铜印,见魏越神色淡然,还是忍不住问:“扬祖要回乡视亲,此事咱能理解。何况大军半年后出征,不如给与扬祖半年假期,可好?”
“孟起兄,你我都知朝廷钱粮紧缺,而中原黄巾军已有复起之势。比之膏腴中原,凉州实乃荒芜不毛之地,保中原平安远重于凉州。此心腹之患与疥癣之患相并论,孰轻孰重无需多言赘述。”
“故,年后出征凉州一事,绝无可行之机。而出兵中原,我虎步营军士俱是黄巾降军所编练,朝廷必然疑心不会派虎步营东赴中原参战。明岁,虎步营要么屯驻关中改为营陵兵,要么迁调至并州、河西之地以巩固边防。”
“不论虎步营调往何处,必然缩编。既然缩编,那眼前我又何必操持编训工作?与其劳心劳力,事后上下沮丧,还不如抽身事外,得享几日安宁。”
魏越侃侃而谈,仿佛辞官是一种必然选择不容更改。
张举眯着眼,沉默片刻追问:“或许会如扬祖所言这般,虎步营难有用武之地。那日前某家所提一事扬祖如何看?”
是他张举告诉魏越朝廷钱粮不足难以支撑凉州战场,也是他张举告诉魏越中原黄巾余孽将起,破羌军很有可能调往中原平叛、镇压。破羌军中,虎步营的出身注定了这支军队用途,结果魏越竟然想到辞官,想到魏越会因此退出自己计划的‘平中原黄巾之乱’一事,这是张举所不能接受的。
张举所问,魏越则呵呵做笑,笑容略略得意:“孟起兄,小弟不过一营司马,如何能做的一军司马?此次辞官,想来不出三月,小弟会被四府征辟,稍稍熟悉公府政务后,再外委要职也在情理之中。或许,可以做一做‘行破羌军司马’。”
官职前面加一个行,或假,都是暂时任命、代理的意思。
魏越的意思很明白了,留在虎步营中,半年后想要做破羌军司马依旧有些不够格;若辞官,被四府征辟为掾属、从事后,再外调一个代理的破羌军司马就没有问题了。
张举捏须沉吟,魏越要辞官,不是他能劝住或硬阻的,而魏越的计划也有操作性:“此倒不失为可行之计,那为兄静待扬祖佳音。”
魏越则一如既往的信心十足,口吻轻松笑道:“讨平中原之贼后,正好回江东看望蔡师。”
张举这里写了批准公文,魏越又去拜访张温,想将最后的程序落实。
张温白天上午一般都在军营中办公,魏越到达时却见又有虎贲护卫的郎官前来宣达诏书,或尚书台的命令。
宣达诏书时的礼仪以简便为主,张温没必要召集部署当众听宣,除非是重要的命令。一般的公务往来,都是三署郎官持令送来宣达;稍稍重要一点的则是黄门郎在虎贲护卫下前来宣达;再重要的一些则是各种清贵大夫、议郎、小黄门前来宣达,一般是诏书或重要的人事任命。
而看今天这排场,来宣达的必然是相对重要的命令,可能是黄门郎,也可能是小黄门,否则没必要差遣虎贲相随。
魏越见张允与一众张温属吏在营房外徘徊,便上前问:“正平,天使来此又是何事?”
张允见魏越戎袍外没有挂绶带,又见魏越身后的亲随端着木盘,张张口愣神,直问:“扬祖可是要辞官?”
魏越颔首,对着虎贲守卫的营房门扬扬下巴:“我欲回乡侍奉双亲,半年后再回军参战。今日,莫不是有机密军情宣下?”
“哪会有什么机密?”
张允又看了几眼魏越缺少绶带装饰的腰际,稍稍侧身背对诸人及虎贲,低声道:“周慎三日前畏罪自戕,其子虎贲中郎周毖奉旨,前来收敛其父尸骸,并与长安操持丧事。”
魏越听着瞪大眼睛,追问:“三日前周慎自害?”
张允轻轻点头:“焉能有假?”
魏越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他没问周慎是早上还是下午自杀的,因为那天上午他拜访了张温,经张温允许后,才在下午去见软禁的周慎。结果,周慎拒绝见他……说不好,当时拒绝他的是已‘死透了’的周慎。
不是周慎生成了鬼,而是张温好大的胆量,连周慎这种重量级的宿将说杀就杀,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张温手段堪称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