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蔡瑁几乎是跟在梁鹄驴车后面,一路跟着来到梁鹄家中,两人投上拜帖在门前等候,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天黑。
蔡瑁是谁?他爹蔡讽是荆州名士不假,可蔡瑁不是,何况人家梁鹄是凉州刺史,出自鸿都门学,连皇帝都推崇他的书法,梁鹄如今在官场、名利场场场得意,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蔡瑁?
曹操又是谁,祖父曹腾是个名声很好的大宦官,是张让、赵忠这批人的前辈,可依然是宦官;曹操的父亲曹嵩在前朝桓帝时就是司隶校尉,如今又是接连当大官,但手脚不干净,攒下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最关键的是,拥有广阔人脉的曹嵩并不喜欢常惹麻烦的长子曹操,这是个京中名门都知道的破事情。
故而,梁鹄悠闲练字,琢磨蔡邕笔法,似乎忘了门外等候的曹操、蔡瑁。
另一边,魏越提着一盒凉州酥,不断打听住址去拜访韩说,也只是出于礼仪客套。本以为今天七经昭示天下,韩说会忙前忙后不在家,没想到韩说门前虎贲罗列,停了十余辆装饰华贵的驴车,等这些宫里人走后,魏越才登门送上拜帖。
守门的老仆认识魏越,笑着回答疑问,说着领魏越入内:“至尊以主公有功,加官升迁为侍中。”
从六百石的议郎升为比两千石的侍中,不管是荣誉、官秩、资历、影响力都有极大的突破,魏越感叹:“韩公进位两千石,水到而渠早成。”
“还有更好的,宫里这回倒是大方,白予的两千石。”老仆补充说明,没给宫里交钱也是荣誉,又疑惑着说:“如此喜事,也不知主公为何郁郁不快。魏先生与主公乃是忘年之交,我等奴仆不好宽慰规劝,还要劳烦魏先生。”
魏越连称不敢,带路的老仆说是韩家的奴仆,可也是那种自幼陪着韩说长大的角色,特殊情况下比亲兄弟还亲,他没必要在韩家老仆面前装大象。说的难听了,这位老仆丢到鸿都门学里,能当个讲学的博士。
待老仆通传经许可后,魏越被领入书房,老仆临走表示:“主公尚在更衣,说此间藏书供先生解闷。”
再次道谢后,魏越开始检查书架,韩说的藏书有部分是竹简或羊皮,占地颇大。不过倒也分类科学,按着会稽老家的分类方式摆列,书籍总纲、目录齐整,这都是他魏越的功劳。
藏书之所以宝贵,不仅是因为有非常多的书,更重要的是有一本书的多种注解版本。兼听则明,一样的书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各种注解版本积累下来,可以让后人用最短的时间,更为全面的了解、学习这本书。
而另一边的房子里,匆匆应付宫里人后,换上常服的韩说脸色阴沉坐在主位,下首处陆骏垂眉静坐,一老一少相顾无言。
老仆来到门口廊檐下,微微躬身:“主公,已安排魏先生去了书房。”
“准备茶点,别怠慢了。”
韩说吩咐一声,待老仆离去后又问:“当真不知顾元叹去向?”
陆骏点头:“晚辈确实不知,次日元叹自卢尚书家中离去后,当夜就不知落脚何处。”
“这倒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了。”韩说抬手捋着略略泛白的胡须,瞥着陆骏脸色不快:“去找,老夫也不愿扬祖与元叹之间生怨,能挽回之事,老夫绝无推辞之说。但祸因皆起于元叹,扬祖若有不幸,休怪老夫不给尔等颜面。”
陆骏有些为难扭头看一眼渐黑的天色:“韩公,该宵禁了。”
“乘老夫驴车去,三日内让顾元叹来见老夫!”韩说起身走到堂中,恶狠狠瞪着无辜陆骏,甩袖离去。
韩说亲眼看着陆骏乘车离去,等家门封闭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骂道:“文贼!”
老仆凑上来道:“主公,陆骏良善之人,又何必如此为难?让其父听去,难免会恶了两家交情。”
韩说摇头:“心怀私利者,行善为的也是私利,是图谋更大的私利。而心怀天下苍生者,为恶,也是为苍生而恶!陆骏良善、敦厚之名不虚,但却是亲亲我者,善善我者之小善。”
只有亲善陆骏,陆骏才会对你亲善,甚至为你牺牲更多,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要是陆骏的亲友才行。
老仆好奇,问:“主公格外高看魏先生,那魏先生何等样人?”
韩说反问:“以你观之,扬祖待人如何?”
老仆笑着摇头,似乎说不出来,在韩说再三示意下,老仆才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感觉:“魏先生早年跋扈于蔡公门下,恶名自吴郡播于会稽,当时却甚得蔡公喜爱。后魏先生洗心革面,蔡公也是态度大改。奴不知其中变化因由,但不论魏先生前后如何变化,魏先生在奴看来始终是一位尊老之人。各家奴仆也多喜爱魏先生,其中因由或许类同。”
到底是什么原因,这老仆还是没有说,韩说却点出:“扬祖能一视同仁,怀有大仁之心。这就是蔡伯喈惶恐因由,也怪不得他,只能怪……”
韩说口型吐出一个人名,却没有发出声来,垂首的老仆并没看到韩说的口型变化,只当是韩说在卖关子,笑着应和:“还是主公看的透彻,魏先生怀有大仁之心。”
话题一开这老仆难免好奇问出一件积压心中很久的事情,那就是韩说为何会跟蔡邕翻脸,为了魏越明显是说不过去的:“主公,奴不解的是,去年为何要与蔡公争吵?”
韩说笑而不语,摇着头没有解释,只是稍稍抬头仰望渐渐昏暗的天际,吩咐道:“扬祖爱食鱼鲜,差人掏池中新藕、肥鱼,今夜有此二物足矣。”
老仆只得应下,虽然眼下掏藕过早,可韩说喜欢也没办法?往年掏藕都是赶在池水结冰前放空池水掏藕,掏的越晚,藕在冬季保存的时间也就越长。
他与魏越是难得知己,原因不仅是品性这么简单,最重要的原因是‘风角之术’。
一个能准确测算日食的人,却被朝野敬畏当成能沟通鬼神的仙家方士,这样的一个人看当世之人……包括蔡邕、卢植这样的大儒,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独一无二的。
天文学挡在韩说与世人之间,能让韩说认同为同类的只有其他钻研天文的人,而多数研究天文的人又是杂学出身,顶着道门、方士的帽子招摇,跟精通五经的大儒韩说天生立场不对付,故而韩说是很孤独的。
而韩说想要描述、倾诉的东西对太多、太多的人而言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对魏越来说韩说口中的种种惊世骇俗的猜想、推断,也只是常识而已。作为韩说在天文学方面寥寥无几的知己,魏越在韩说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书房里,魏越静静伫立在书架前,目光落在一副羊皮卷上,卷幅之中展现的是一张张构造精美的人体经络图。魏越家中也有,分别叫做《越骑练形图》、《越骑行气图》,而手中这一卷则叫做《射声行气图》。
韩说踏步进来,见魏越神情专注,就自顾自坐到主位,等魏越回神后才开口:“扬祖,可看出射声士行气精要?”
魏越卷好羊皮卷,扎好皮扣来到厅中下首几案旁跪坐,将《射声行气图》放下,垂眉看着这颇有年头的羊皮卷:“射声士行气重在均衡,气力源自腰腹周转于两臂,交叠而上直至耳目。能开耳目者,射声士也。”
韩说抚须,微微侧头看着魏越:“扬祖今夜应该知晓为何去的是射声部,而非其他四部。”
这时候两名少年仆僮端着木盘进来,点亮厅中几处油灯,厅内明亮起来。至于蜡烛这种宝贵的东西先秦时期就有,不过受限于工艺,一直是贡品,除了皇室有财力使用外,只剩下祭祀场合下能用了。
韩说如此问,魏越自然明白了一切都是韩说安排,抿唇,问:“韩公,为何不是越骑部?”
“越骑士过于凶险,何况扬祖善射?”韩说没说越骑士与射声士天生的矛盾,神情随意道:“这是老夫少年时所得,有意修习却无恒心,除明目、健体、灵活手指之余,再无其他收获。如今家中留有副本,这原卷就赠予扬祖吧。”
越骑部与射声部就是两个极端,单兵搏杀越骑士乃五部第一,可逢战伤亡率太高,远远高出平均线;射声士又是极端,单兵搏杀属于五部垫底,偏偏伤亡率却远低于平均线。
魏越只是军吏,年纪又小,鲍鸿从未关心过魏越修习武技的事情。因为他看来魏越必然跟世家子一样是入军历练的,遇到战事也是调到中军学习如何指挥军队,而不是留在基层训练武技、阵法、战术。
何况五校行气图是高深进阶武学,远不是现在魏越能修习的。依照汉初传统北军军士选拔、修炼进度,先是十七岁傅籍成为郡国征兵后修炼《强体术》;再根据展现出来的天赋分配为楼船士、材官士、骑士;第三步才是选拔天赋出众者进入北军并依照天赋资质进行分配,这时候修炼对应天赋的各校《练形图》。
而各校《行气图》,则是百人将屯长以上才能学习的,学习的另一个要求就是祭拜兵主蚩尤并立下誓言,属于深更层次挖掘人体潜力的武学。
武学功法进阶体系严谨,唯一让魏越诧异的是《强体术》,这几乎是大汉豪强,乃至是寒门之家都有的武学,说到底只是一部体操性质的健身手册。可家中族老传言,修炼这种基础练体武学后,战阵搏杀之际往往更容易挖掘潜力,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身为北军世家子,魏越有一套越骑士完整的修炼功法,至今没有修炼就是等待时间,等十六岁身体大致成型后从最基础的《强体术》开始,一步步向上修炼。别说他,他的父亲魏真、舅舅吕良,表兄兼姐夫吕布也是这么修炼的。
与寻常豪强子弟比起来,魏越这样的北军世家子在二十岁时就能修炼各校行气图,开始深层次挖掘潜力。大多拥有三人敌战力,天资卓越者能敌五人之众。
一听韩说少年时得到《射声行气图》就直接练了起来,对此魏越神色古怪,开口大略讲述武学修炼的禁忌,并没有细讲。若不是韩说如此费心,魏越根本不会开口。
这种武学修炼知识、禁忌属于各家不传之秘,都是先人血泪总结下来的经验,岂能轻授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