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孝义蛊惑不说,鲍鸿转眼又道:“何况五校皆缺乐师,各校之中有一些顽劣军士难堪教化也是难免。故而,扬祖大可放心,只要用心教授,不论成果如何,本官事后绝不追究。”
魏越见好就收,勉强点头却说:“鲍司马,小吏学疏才浅,又经验浅薄。故而,小吏无法一次教授百人之众,至多一队五十人。”
“只要扬祖乐意就好!”鲍鸿眼眉绽笑,右手提笔,轻松一口气的他朗声笑问:“扬祖除音律之外,还有什么特长一并说说。如善骑乘、舟船、攀登、目力过人、会禽兽之声、懂天时变化都是特长。”
说着还挑眉示意:“一到战时,有特长者多会编在校尉麾下充任机要。虽多滥竽充数之人,却也是立功捷径所在。”
言下之意直白,不求你十分精通,只要会一点就说,不管是想滥竽充数还是想要立功都是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就是补偿你。
魏越微微思索,就答道:“曾随议郎会稽山阴陈公研习风角之术,自以为颇有心得;又屡次听讲兵法于谏议大夫会稽上虞朱侯处。风角、兵法自诩纯熟,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山阴陈公?”
“上虞朱侯?”
鲍鸿放下笔,重新打量魏越,有些诧异,语气疑惑:“若本官没记错,扬祖是太原阳曲人?”
魏越颔首:“正是。”
“容本官多嘴,为何扬祖却求学于会稽?”鲍鸿疑惑发问,讲道:“雒都、太原、颍川、濮阳皆是文风昌盛之地,扬祖为何舍近求远?”
魏越面绽微笑解释:“说来话长,熹平六年朝廷征发鲜卑时我越骑旧部内迁入塞。当时议郎陈留蔡师获罪朝中流放五原郡,我父在五原颇有人望,因景仰蔡师。故而我父子随蔡师一家出塞,后五原太守、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刁难蔡师,小吏又随蔡师一家南下吴郡以避祸。”
鲍鸿嘴半张着,呢喃道:“未曾扬祖想是陈留蔡大家高足,失敬失敬。”
“因蔡师名望高隆,小吏追随左右端茶递水,倒也跟各地名士学了些许皮毛。如今七经石碑即将面向世人,小吏这才北上雒都参与检校一事。如今事毕,便厚颜请动尚书涿郡卢公,得以入职北军,再续祖宗遗志。”
魏越颇有感慨,踏入这座营垒开始,他将与过去的悠闲生活告别。
鲍鸿重新提笔,故作镇定录入魏越的两项特长,分别注明师承。风角之术传自议郎韩说,兵法学自谏议大夫、都亭侯朱儁(音、意同俊)。
再次放下笔,鲍鸿压下惊讶之意,努力以一种平静语气说道:“大军征伐粮秣为重,然排兵布阵尤以天时、地利、人和为重。地利取舍、人和聚散乃将帅本职所在,唯有天时变迁无从掌控。扬祖即会风角之术,一旦北军调拨,本官将向中军大将举荐扬祖。”
一个懂天时变化的人,留在中军大帐为大军提供天气预报才是最大的价值所在。
议郎韩说擅长的风角之术天下闻名,乡野之中甚至流传韩说能操御日月。比如光合元年十月,韩说就预言日食,请皇帝命令召集百官以稳定人心,果然日食如期发生。
至于朱儁,以孝廉当县令,然后一步跨升交州刺史负责平叛。先回到会稽召集各家家兵五千人,进军交州先探明敌情,后同时调发本州七郡兵马齐头并进,一鼓作气逼降数万叛军,因功升谏议大夫,封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魏越曝出来的这两个人物,一个是神秘、常人无法理解又敬畏的风角之术;一个是崛起如火山爆发的将星朱儁。
鲍鸿态度的变化不离奇,魏越泰然处之。
至于借用蔡邕的名声,魏越也无心理压力,反正蔡邕那里又不会反驳。蔡邕所谓的不支持,是指不会将魏越推荐给当世大族,如五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或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又或者下邳陈氏。
交流完各项注意后,鲍鸿就派亲兵领着魏越去营房休息。
止不住心中的激动,鲍鸿连连搓手,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大神……若魏越将他鲍鸿善于治军的事迹流传出去,那等于他治兵有方的名声将流传于京中百官之中。
可出于骄傲,又不想在魏越面前过于主动,心绪实在是煎熬又雀跃。回忆再三,鲍鸿自觉得没在魏越面前失礼,心中紧张感渐去。
军中百人将级别的屯长就是秩比二百石,战死后不计抚恤、子弟恩养待遇,光丧葬费起步就在十万钱,寻常军士丧葬费也就三四千,待遇差别十分之大。
可升任军官绝非勇猛就能成,首先要会官话、懂文化,然后才能学习律法、兵法,以及高深的武学。可以想想,有哪个武将是文盲?
故而学习文化,是军士为国卖命该得的资格;这种学习文化的资格是用生命换来的,故而绝大多数军士以一种热切的态度对待学习。
军中等级森严,军官、军吏、军士之间的待遇天差地别,悬殊差别最能刺激军士的上进心。
故而,教授军士文化是稳定军心的大事,魏越还在新的屋舍中摆列书籍时,一名军官顺着廊檐疾步而来,立在门前抱拳:“可是新来的乐师魏先生?”
魏越扭头见这青年军官身形清瘦,与绝大多数的射声军士不同,射声士大多高近八尺,略长的手臂、精瘦却肩阔的体形:“正是敝人,阁下何人?”
“在下左曲后屯左队率,冯翔高陵人游殷。受鲍司马之命,充任乐师已有三月之久。得悉先生入营,游某如释重负不胜感激,特来与先生商议教授《诗经》一事。”
魏越一愣,皱眉问:“游队率言下之意,莫不是除去你我之后,军中仅有三位乐师,再无第四人?”
游殷苦笑:“游某与鲍司马曾有同席求学之谊,先邀游某来京等待七经盛事,游某便住宿其宅。未曾想受人恩惠却成把柄,不得已入营充任乐师。鲍司马又觉得亏欠太多,又乞言于北军中侯处,为游某求得队率之职。”
见魏越沉眉不语,游殷又道:“自鸿都门学后,五校乐师不愁生计、无家室拖累者皆入鸿都做天子门生。如今五校乐师不足二十,鲍司马为新选军士着想不得已如此,还望先生见谅。”
魏越展臂示意这人进来说话,两人来带厅中,跪坐草席,魏越问:“游队率此前是如何教授军士的?”
“魏先生不怪罪?”
见游殷还关心这个,估计真的是鲍鸿的好朋友,先是诉苦拉近关系,然后再说明鲍鸿的难处,魏越也是露出苦笑:“既来之则安之,半路而逃非魏某习性。”
如释重负,游殷轻呼一口气道:“游某也无良策,如教习童子一般,每三五日教成一首。诸求学军士用心刻苦,某却分身乏术。总之今有先生协力分忧,此事不难成。”
魏越也表态:“军士乐学,我等亦乐于教授,自然不难。我所疑虑者,便是每日有多少时间?”
游殷伸出食指比划,眼神无奈:“只有正午一个时辰,此前游某顾此难顾彼,难见成效。”
“那军士每日如何安排的?如果可以,日暮时再有半个时辰用以温习,可增成效。”魏越说着眨眨眼,又问:“军士以何习字?”
不只是教授军士雅言、如何歌唱《诗经》,还要军士学会书写文字,还要不断复习前文,直到彻底学会《诗经》国风篇为止。
“军士以沙盘练字,每日训练不同……”游殷说着摇头愧笑:“若先生有恒心,日暮时多半个时辰并非难事。”
见他这模样,魏越也理解,哪怕关系再好,是鲍鸿为了自己的治军效果骗了游殷。游殷能认真教学已经是品德高尚了,没理由再给自己找麻烦每日多辛苦那么半个时辰。
多半个时辰,又不会多拿半个时辰的俸禄?何况一个有钱、有关系能学音律,并不受鸿都门学诱惑的人,怎么可能在意这么点俸禄?
游殷也有不信任魏越的因素,后续交谈中询问魏越乐律相关的底蕴,见‘八音’之中魏越只会丝音之琴、土音之埙、革音之鼓。虽教学军士音乐不成问题,可后续训练军官时会有所不足。
音律是军士学习文化、保持士气的有效手段;也是军官阶层必须掌握核心技能,一个合格的北军军官能以音节变动传递号令。
魏越察觉游殷顾虑,直问:“游君,莫不是魏某就职乐师有所不妥?”
摇头,游殷解释道:“先生能弃鸿门捷径而不入,高洁品行昭然于世,岂容他人置喙?”
听这话里意思似乎有人会不满意?魏越眨着眼睛一脸疑惑,见游殷引出话题又闭口不言,便皱眉不快:“游君,魏某自知年幼恐难服众。此番入职北军,不做点功绩,魏某无颜面见父母、师长。”
见游殷还是犹豫不言,魏越微微侧身留了半个背影给游殷,下巴扬起一副不待见的架势:“若是游君心存顾虑,大可不言。反正魏某绝非知难而退之辈,迎难而上才是我辈少年风采。”
“唉!”游殷长叹一声,道:“其实此事与先生并无瓜葛,先生安心教授《诗经》,军中自无人敢滋扰先生。适才,是游某失言,此事确实与先生无有干系。”
说罢,这人起身踱步来到魏越面前,深深作揖以示歉意,并提醒:“军士操训后,屯长韩舒会来拜谒先生,磋商后续教学事务。”
游殷脚步声渐远,魏越分析线索,只能断定游殷非常的不待见鸿都门学,可能包括心向鸿都门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