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韬殿。
四更天。
长发披散开来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她听着极浅极浅,用元力刻意隐藏的脚步声音,在心底默默数数。
等到那个人约莫离开了经韬殿。
她慢慢坐起身子,拿起枕头旁边的红髻,将长发盘起,收拢,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夜行黑衣,外面罩着自己那件宽大的居士服。
易小安面色自如推开房门,隔壁果然已经没人,她确认易潇已经不在经韬殿之后,一个人走出了经韬殿。
守卫的士兵不知道这位居士大人为什么在四更天会醒来,选择独自出行,这个修为极强的女子只是淡淡挥手,免去了侍卫跟随的职责,一个人闲庭信步一般走入夜色里。
没有人看见,这个原本步伐缓慢的女子走入阴暗之后开始加快步伐,过了一个转角之后已经褪去了那件居士长袍,只留下一身黑衣,体态修长,融入黑夜之中。
她将长发盘起,收拢,眉宇间尽是冷冽之气。
于是这个女子便完成了所有的伪装。
潜出了兰陵城的小皇城。
院子里。
小殿下捡起一只灯笼,很有闲情逸致欣赏着这只灯笼。
那个男人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易潇想了很久,他侧了侧头,看着灯笼上寥寥几笔描绘的小女孩,又瞥了一眼这个灯笼的主人。
“她已经睡着了。”
男人声音平静,指了指屋子里熄灭的灯火,轻声说道:“殿下如果要动手,劳烦不要惊醒她。”
小殿下轻声说道:“很多年前,你是个九品。”
这个坐姿如刀的男人低垂眉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很多年前,九品的高手很少。
真的很少,能数的过来的那种少。
过了很久,大世来临前,天榜末尾的风青只是八品巅峰。
八大国期间的九品数量其实算不得少,只是死战爆发,百万浮尸,堆叠的九品也不知几许。
易潇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轻柔:“你不必担心我杀你时候,会惊醒这屋子里的母女,即便你还保留着当年的实力,即便你今日更进一步,我要杀你,也不会有丝毫费力。”
这个描绘灯笼的男人轻声笑了笑,沙哑说道:“我知道殿下生下来便是个天才,所以我知道您如今说的并不是假话。”
小殿下无声笑了笑。
他轻声说道:“有些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有些不行。”
描绘灯笼的男人低声笑道:“刚刚的那个不行?看来是殿下您的秘密了。”
易潇摇了摇头,蹲下身子,背对着这个男人,蹲在灯笼堆前,声音极轻:“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怕说出来你也不相信。再者你早就与天阙脱离关系了,那么我怎么找到你的,还重要吗?”
灯笼的主人表情有些黯然。
他努力笑道:“殿下说的不错,我早就与天阙脱离了关系,所以殿下的秘密我也没必要去为天阙打听。”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很满意。
不知道是满意灯笼主人的回答。
还是满意于手中端详的灯笼。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有个很好的妻子,也有个很好的女儿,所以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男人没有说话。
易潇自顾自笑了笑,接着说道:“也许正是这样,你才放不下?”
描绘灯笼的男人已经坐在很短的木工板凳上,他面色复杂,颤声说道:“我对不起殿下”
易潇站起了身子,笑眯眯拎起灯笼,转了一圈,这个灯笼上画的是全家福,一家三口笑着抱在一起,其乐融融。
小殿下笑着说道:“你不必道歉,因为我只杀你一个人,不会杀了你的全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还在兰陵城等着我,没有逃到天涯海角去,我就不会殃及无辜。”
这个男人惨然一笑。
小殿下突然收敛笑意。
他幽幽问道:“林意,十六年前江南道前的那一个夜晚,还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这个叫林意的男人突然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本就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正风华,早早晋升成了天阙三组的头目,林意的名字响彻齐梁,是未来国师大人钦定的天阙接班人之一,只是一夜之间,这个名字便随着江南道的大火一同灰飞烟灭。
世人只以为他死了。
却不曾想,这个叫林意的男人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了下来。
于是兰陵城里,多了一个不知名的画师,每日描绘灯笼纸面,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的内心里究竟藏了什么。
林意突然颤抖起来,猛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殿下面色漠然,元力出窍,将这个男人的所有声音全都隔绝在院子里的木屋外。
一阵惨烈的咳嗽。
林意幽幽望向自己掌心的一滩鲜血。
他面色苍白说道:“殿下,林意已经饱受折磨十六年,修为尽失,每日只能窝在这里,像是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有伤不能舔,有痛不能喊。”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有望成为陛下大人左臂右膀的男人,如今的确像是一只丧家野犬。
林意说道:“我只道这便是上天对我当年的惩罚,就算再苦十倍再惨十倍,我也一力受之,绝无怨言。”
突然间,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量。
这个男人无力说道:“我对不起陛下大人,对不起您”
易潇面无表情。
他轻声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林意努力笑道:“我愿一死。”
小殿下眯起眼,动作轻柔将灯笼放在地上。
眸子里的那抹金色火焰迅猛地燃烧起来。
越烧越大。
暴怒的黄金瞳下,易潇努力抑制怒气的声音传到了林意的耳边
“你现在有了妻子,有了女儿。”
“你可以不用死的。”
小殿下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带着一丝诱惑。
“你只需要告诉我,当年让你撤开三组,选择放弃救援的,究竟是谁?”
林意看着那个男人眼里的金色。
那场大火。
于是十六年前的梦靥再度降临。
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
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那个白衣女人的面容,倒映在那场大火里,显得决绝而惨烈。
眼前的英俊男人,与当年的白衣女人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林意骇然叫出了声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向后跌去,却被一只手猛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再度扯了起来。
小殿下盯紧他的双目。
株莲相的金灿火焰在眼里沸腾燃烧。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要说出那个人,我就饶你一条命。”
面色惨然的林意神智几乎濒临崩溃,他奋起大力,推在眼前男人的手臂上,奈何那双手如同金铁一般,死死钳制住自己。
“鬼鬼啊!”
十六年前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像是个受了惊吓的鸟儿,拼命想向后退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啊!”
“别杀我,别杀我!”
那双眸子里的大火熊熊燃烧,林意仿佛回到了当年。
三组所有的人员被他勒令停在那场大火之外。
那是真正的修罗场。
林意看见那个白衣女人拎起了剑,白衣全是斑斑血迹,周围不知倒下了多少具尸体。
她沐浴鲜血而立,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幽幽站在大火里,向自己投来了一道目光。
那道目光里有失望。
也有憎恶。
更多是一种平静,对这个世上的漠然,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请求,低头,或者屈服。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火里,让火焰吞噬自己。
那一幕林意永远也忘不掉。
他哭着想要跪下,想要给十六年前的那个女人道歉,双膝已经软了下来,上半身却被人拉着,软绵绵吊坠着。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林意带着哭腔说出了一个人。
“天阙经略使卫无道。”
小殿下面无表情松开手。
那个男人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软绵绵无力趴跪着,以头抢地,痛哭流涕。
易潇有些失望。
他漠然看着这个男人丢魂散魄的模样,失望于自己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人名字。
林意口中的卫无道名字有些熟悉,这个十六年前的天缺经略使,当年负责调控指挥天阙某些机密,与森罗道的殿会类似,天阙最核心的机构是所谓的仙楼,大内的头目都在仙楼里有所备案。
这个卫无道,就是仙楼里的一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蹲下身子,一只手缓缓下压,悬停在了林意的天灵盖上。
十六年前的天阙组长,此刻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来。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张清俊的面容,与当年的女子十分相似。
双目散了株莲火焰的小殿下,平静对他说。
“看着我的眼。”
林意有些不明所以。
他目光上移,看向了那双眼。
看清了那双眼。
彻底看清了。
他想起大火散去之后,天阙三组冲进那处人间炼狱,发现了一个没有被大火烧死的婴儿。
那个婴儿躲在襁褓里。
林意曾经望见过这双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眼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变化。
带着失望,憎恶,更多是对这个世界的漠然和不屑。
这双眼,像是那个白衣女子留给此间的礼物。
他嘴唇干枯,喉咙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殿下能够找到自己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看过你的眼。”
一只手轻轻下压,按在了林意的头颅之上。
他顿了顿,说道:“还有,我的记性真的很好。”
微微使力。
小院里寂静无声。
多了些血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