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人眉头紧锁,将上身靠近诗浓,低声地说:
“不行的,诗浓。被那家伙击中的话……真的会死的。我是完全近战类型的,防御技能也有很多,但你不同啊。被那消失了身影的男子零距离展开突然袭击的话,危险程度比我更大。”
诗浓紧闭着嘴,一会儿后,静静地说出了自己得出的唯一结论。
“死了也没关系的。”
“……诶……”
再次睁开眼睛对着桐人,慢慢的说:
“……我,刚才,可是十分害怕。害怕自己会死。比起五年前的我要更加懦弱……真是不像话,还发出了尖叫……这些都是不行的。如果要这样一直生存下去的话,倒不如死了好。”
“……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不怕死的。”
“我讨厌,讨厌害怕。像这样懦弱的生存……我已经够了。——不会指望你和我一起去的,即使一个人我也要战斗。”
说完诗浓将她那毫无气力的手腕施加力气,想要站起来。不过,她的手,马上就被走到身旁的桐人给抓了起来,用紧张的语调,低声地说:
“一个人战斗,一个人去死……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是的。大概,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明明是个犯了重罪的人,但却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所以,那个男人才回来了。为了给予那罪名相应的制裁。死枪并不是亡灵——这都是因果。这都是早已决定好了的结果。
“……放开我。我……必须得去。”
诗乃摆动着手想要挣脱,不过桐人却握得更紧了。
黑色的眼睛放出闪亮的光芒。说出了那和小而优美的嘴唇极不相称的,激烈的言语。
“……你一定搞错了。一个人的死,绝对不光是他自己的事。人在死的时候,活在其他人心中的他也会同时死去。而我的心中,已经有诗浓你了!”
“那种事,我又没拜托过你……我,我不需要依靠其他人!”
“已经像这样地,联系在一起了不是吗!”
桐人将握住的诗浓的手向上提起,将脸对着她。
这个瞬间,冻结了的心底压抑着的情感,一口气全部涌了上来。诗浓咬着牙发出响声,用另一只手抓住桐人的衣襟。
“那…………”
乞求抚慰的懦弱,与寻求破灭的冲动,孕育出了至今为止从未对谁产生过的感情,从未对任何人说出的言语从胸口深处浮了上来。诗浓用那带有燃烧般热量的视线盯着桐人的眼睛,大声叫道:
“——那,你就守护我一生啊!!”
突然视野发生了歪曲。脸颊上感到了灼热的温度。诗浓没有很快觉察到自己的眼眶早已充满泪水,并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使劲甩开被桐人握住的右手,握紧拳头敲打起桐人的胸口。两下,三下,使尽力气击打。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无法做到,就不要擅自说出这些话!这……这是,我个人的战斗!即使是战败了,死了,谁也没有权利指责我!!还是说,你要和我一同背负呢!?这……”
握紧的右手挥到桐人眼前。曾经,扣下那沾满鲜血的手枪扳机,夺取了一条人命的双手。加入仔细调查自己那双污秽的双手的话,渗入皮肤中的火药黑色微粒至今应该依然残留在那。
“这,杀过人……的手,你还能握住吗!?”
辱骂诗乃的话语,不知何时从记忆的深处苏醒了过来。在教室内,如果触碰了其他同学的持有物品的话,马上就会遭受到“不要碰,你这个杀人犯!手上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这样辱骂,被他们踢打,将自己撞到一边。自从那个事件以后,诗浓再也没有主动接触过谁。一次也没有。
诗浓的拳头,再一次地全力打了下去。这个岛的所有地带都不是有保护的安全地带,所以桐人的HP应该是受到了一点点的击打伤害吧,但他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动摇。
“呜……呜……”
再也无法忍耐了,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因为很讨厌被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诗浓赶忙低下头,额头顶在桐人的胸口。
左手依旧紧紧抓住桐人的衣襟,额头靠在他的身上,诗浓咬紧牙关,但呜咽声还是传了出来。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对于自己蕴藏有这样的能量,诗浓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最后一次在他人面前哭泣,究竟是何时,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不一会儿,右肩上传来了桐人手掌的感触。不过,诗浓却用紧握的拳头将那手用力的打了下去。
“讨厌……最讨厌了,你这个人!”
叫喊的同时,虚拟的泪珠簌簌落下,落到桐人单薄的胸口上。
就这样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
眼泪哭干了,魂魄就像扩散了似地,一股虚脱感向诗浓袭来,身体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光剑使纤细的身体上。以前无法原谅自己,爆发般的将感情释放之后的辛酸苦痛,如今却让人感觉很舒服,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只有呼吸声不断传出。
一会儿后,打破了这般沉寂的人,正是诗浓。
“……虽然很讨厌你……但,能稍微让我依靠一下吗?”
用细微的声音说道,嗯,桐人只回答了这样一声。诗浓挪了挪身子,躺了下去,脑袋枕在桐人朝前伸出的腿上。可能是因为被看见自己的样子很害羞吧,诗浓背对着桐人,看着右侧后挡板上残留着弹痕的机车,与从洞窟外射进来的最后一缕夕阳的残照。
头脑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但这和被死枪袭击时思考停止的状态不一样,现在就像是放下了重担一般,一种浮游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张开了口。
“我啊……杀过,人的……”
没等桐人做出反应,诗浓继续说道。
“并不是在游戏中哟……而是在现实世界里,真的杀了人。在五年前,东北的小街区上发生的邮局抢劫事件中……报道中说,犯人在用手枪射击一名职员后,被自己的枪打死了,虽然是这么说的,但那并不是事实的。劫犯的枪是被我抢过来后被我击毙的。”
“……五年前……”
桐人低声地问道,诗浓微微点了点头。
“嗯。我那时才十一岁。……可能是因为还是小孩的缘故,新闻才没报道吧。牙齿断了两颗,双手手腕扭伤,背部挫伤以及右肩脱臼,除此之外,我的身体没受到任何的伤害。虽然身体的伤马上就治愈了……但也有没能治好的地方。”
“……”
“我,打那时开始,只要看见枪就会呕吐。不管是在电视中,还是漫画中……手也不能摸类似手枪的东西。只要一看见枪……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被我杀掉的男子的脸……好恐怖。好害怕。”
“……但是。”
“嗯。但是,在这个世界就没关系。不会发作的……就算看许多把枪……”
视线移到了放在不远处沙地上的那把拥有优美外形的HECATEII上。
“……我被喜欢了啊。所以,我才会产生了以下念头。在这个世界如果变强的话,现实世界的我也会变强。一定就能忘却那段记忆的……本应是这样的……刚才,就在我被死枪袭击那时,好像又发作了……好害怕……不知什么时候,我会不再是‘诗浓’,而是变回了现实中的自己……所以,我,才必须要和那家伙战斗。不和那家伙战斗的话……诗浓就会消失的。”
两手紧紧抱住身体。
“我很害怕死亡。但是……但是啊,苟且偷生跟这差不多,也让人很辛苦。如果不去战斗,逃避死枪……与那段记忆的话,我定会变得比之前更弱的。那样的话,就连普通的生活都做不到了。所以……所以……”
突然袭来的寒气,让诗浓不禁抖动起来,就在这时。
“我也是……”
就像无路可走的小孩一样,桐人一反常态地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也,杀过人。”
“诶……”
这回,诗浓背部紧贴着的桐人,身体瞬间发出了颤抖。
“……以前,我说过吧。我和那个破斗篷……死枪,在其他游戏中见过……”
“……嗯,嗯。”
“那个游戏的名字是……‘SwordArtOnline’。你听说过……吗?”
“…………”
虽然已经猜到了一半,但诗浓还是不禁抬起了头,望着桐人的脸。光剑使,背靠着岩壁,黯淡的眼睛望着天空。
当然,诗浓是知道桐人说出的那个名字的。只要是日本VRMMO游戏的玩家,就没有不听说过的。前年到去年这段时间,一万人的意识被囚困在那里,并且夺去了六千人性命的那个被诅咒了的游戏。
“……那,你是……”
“啊啊,如果用网络术语的话……就是‘SAO生还者’。死枪,那家伙也是。我和他,曾经应该以命相搏,认真的战斗过。”
桐人的眼瞳,就像在回顾遥远的过去似地,眼睛茫然的望着天空。
“那男子,是隶属于‘LaughingCoffin’这个红名公会的人。在SAO里,从指示槽可以分辨出玩家的身份,橙色意味着玩家是罪犯,盗贼公会就是橙名公会……虽说如此,但在其中,还有一些频繁杀人,并以此为乐,被称作红名的一群人存在。那样的家伙,有很多……真的有很多。”
“但,但是……在那个世界,HP如果清空的话,不是会死么……?”
“是的。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对于那一部分玩家来说,杀戮就是最大的快乐。LaughingCoffin就是那些家伙的集团。在无保护的区域,或者是迷宫处袭击其他团队,抢夺金钱与道具,随后残忍的将那些人杀掉。当然一般玩家也有极重的警戒心,但他们不停地想出各种手法来行劫,牺牲者的数目一直都没下降……”
“……”
“所以,特意组建了一支大规模的讨伐队……我也加入了进去。虽说是讨伐队,但也不是要去杀掉LaughingCoffin的成员,只是让他们无力化后送到监狱便可。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据点,集结的这些在战斗力方面绝对没问题的玩家,趁着夜色展开了突然袭击。但是……不知道是哪里泄露了情报。对方早在据点内布好了陷阱等候着我们……即便这样,我们也重整了态势,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混战……在此之中,我……”
桐人的身体再度传来抖动。他睁开眼睛,呼吸声变得虚弱起来。
“LaughingCoffin成员两人,是我亲手杀害的。一人是……被剑,斩断了脖子。另一人,则是被刺穿了心脏。明明是只打算将他们送进监牢的,那时的我什么都忘记了,只是一味的砍杀……不,这些都只是借口罢了。要使剑停止的话就一定会停下来的……但是,我却任由恐惧与愤怒驱使,继续挥舞着剑。从本质来说和他们是一样的。不,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比他们的罪孽还要深重。因为……”
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平静下来的桐人,继续说道:
“因为,我强行将自己要做的事情给忘记了。那时杀了两人,之后又砍了一人,在回到现实世界后,却连他们的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直到昨天,在总督府的待机房间内,遇到那名男子……死枪那时为止……”
“……那,死枪就是,你与之战斗过的……那个‘LaughingCoffin’的成员……”
“是的。他应该是在讨伐战中幸存下来,并被送到牢狱中的一人。那氛围和说话的方式我都有印象。还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想起他的名字的说……”
说到这里,桐人睁大双眼,右拳抵到额头上,背靠在他膝盖上的诗浓,就这样看着他好一会儿。
这位叫做桐人的少年,是“SwordArtOnline”的玩家啊。
他在那个世界的两年中,每天都是生活在要赌上性命的战斗之中。
这些都是推测。不过,要是直接去问的话,那言语会是极其沉重的。她的耳旁,响起了昨天准决赛时,桐人的问话。
——如果枪发射出的子弹,能够杀死现实世界的玩家的话……如果不杀掉对方,自己或者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就会被杀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扣下扳机吗。
桐人就像是说出了最极端的情况。某种程度上,与五年前在邮局发生的诗乃被袭的事件,几乎一样——
“……桐人。”
诗浓坐起身,抓住桐人的双肩。少年的视线有些失去了焦点,就像是在看着过去一样。即使这样,诗浓还是将脸靠近,强行望着对方的眼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对于你做的这些事,什么也不能说。也没有资格。所以,我也没有问这些话的权利……不过,我拜托你,告诉我一个就好。你,是如何……跨越这些记忆的呢?是怎样战胜这段过去的呢?是怎样,变得像现在这样强的呢……?”
对于向自己吐露罪行的人,提这种问题,也太毫无关怀之心,完全利己了啊,诗浓内心这么想到。但是,这是无论如何都想问的。虽然桐人对于自己“强行忘记”的这事很自责,但“要去忘记那段痛苦的回忆”诗浓却怎么也做不到。
——不过。
桐人在眨了两三下眼后,凝视起诗浓来。随后,他左右摇了摇头。
“……我没有跨越这段记忆哟。”
“诶……”
“昨天夜里,我反复梦见在那次讨伐战中,用剑杀死那三人的景象,几乎没有睡着。虚拟消失的瞬间,他们的脸……声音,话语,我再也不会忘怀的。”
“怎……怎么会……”
诗浓呆住了。
“那……该……该怎么办呢……我……我……”
——我的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吗。
这个宣告未免太让人恐惧了吧。
没办法了吗?即使是,现在走出这个洞窟与死枪战斗,万一胜利了,现实中的诗乃也要永远痛苦下去——是这样吗……?
“——但是啊,诗浓。”
桐人把右手,放在了紧握着自己肩膀的诗浓的手上。
“这大概才是正确的。我,忘记了自己用这手杀过人。明明是应该受到责罚的。但谁也没有责罚我,也没有人告诉我赎罪的方法。所以,我才无视了自己的行为,强行忘记了。但是,这些都是不对的。自己做的事,用这双手将他们斩杀……杀人的含义,与重责,我想去接受,并一直思考下去。至少这是我,能够做到的最低限度的赎罪,我是这么想的……”
“……接受……一直思考。……我……我,做不到……”
“不管变得如何遥远,过去是不会消去的,记忆也不会消逝。既然如此……何不直接面对,接受这场不得不去承受的战斗呢。”
“…………”
诗浓双手失去了力气,滑落到桐人脚边。仰着头,望着洞窟的顶端。
直接面对那段记忆,并战斗。自己还是无法做到。这是只属于桐人的道路,自己的道路要自己去探索,但与桐人的对话,还是解决了诗浓自身的一个问题。她将视线移到即便在洞窟中依然显得很苍白的桐人的脸上,低声说道:
“……‘死枪’……”
“嗯?”
“那,那个破斗篷的真身,其实是个实际存在的人咯。”
“那是当然的。是原‘LaughingCoffin’的干部之一,这点绝对没错。如果能够想起他在原SAO时代的名字的话,我就能查到其住所与真实姓名。”
“……这样啊……”
这样的话,那破斗篷至少就不是从诗乃的过去复活的亡灵了。她皱起眉头,边思考边说:
“那,那家伙并没有忘记自己在SAO时代的作为,是为了继续进行PK,才来GGO这里的……是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家伙,不管是在袭击泽克西特与薄盐鳕子时,还是在让PaleRider消失时,一定会选择个人数众多的场合。那划十字的举动,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大概……对于他来说,是想让大家都认为他有着能够从游戏中杀人的能力……”
“……但是,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AmuShere与初代的NeavGear不同,不是被设计成了不能释放出危险的电磁波信号的吗?”
“确实是这样。……不过,根据要我来这个世界的委托人的话来说,泽克西特与薄盐鳕子的死因,并不是脑损伤,而是心力衰竭……”
“诶……心脏……?”
听到这话,诗浓不寒而栗,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怎么可能,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将脑海中浮现出的话语说了出来。
“这个……是被诅咒什么的,超能力之类的能力杀掉的……”
说完这话的瞬间,诗浓认为自己一定会被取笑的,但桐人却只是用紧张的目光看着她,说:
“……说实话,关于操作那破斗篷的现实世界中的玩家的调查是有限的,所以也不知道其杀人的手法。但我认为,在虚拟世界对对手进行枪击,并让玩家的肉身心脏衰竭的方法根本不存在……等等……话说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桐人思考时的习惯,他晃动着自己那纤细的手指,中断了自己的话语。
“……感觉有些微妙……”
“那里……?”
“刚才在废墟那里,死枪并不是用黑色的手枪射击我,而是特意换成了步枪射击。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在攻击力方面,应该是手枪比较强的。即使是一发命中,都能杀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