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平地哥布林族几乎无穷无尽的波状攻击,迪索鲁巴特脸上的焦躁与疲乏愈加深重。
当然,哥布林小兵这类货色,不管一次来多少个都不可能突破他的防线。事实上,他视线所及之处,尸骸已经堆叠如山,或被砍倒,或被射穿,或被烧焦。
然而,敌军的阵型横向拉开至极远处,自己一个人断然无法迎击全部,势必不得不将大部分敌人留给一般民众出身的卫士应对。
单从个体的技艺与装备上来看,卫士是要胜过哥布林的。他们经过半年严苛的训练所掌握到的《连续剑技》,确实比起哥布林毫无章法的蛮砍更快更猛。然而,这样微弱的实力差终非整合骑士与哥布林士兵间那压倒性的天差地别,并不能确实的保证常胜不败——在敌军散发出的狂兽般的杀气,以及那令人战栗的数量面前,更显得尤为不足。
要是能把蕴含于自己体内的那份超越常俗的强大力量分成千百份,分给那些卫士们就好了——迪索鲁巴特在心中深切的叹息。在这样的战场上,这可谓最为行之有效了。
然而,这样的术式理所当然的不存于世。
数量稀少的卫士们,有人因被复数哥布林围攻而无法招架,有人因为疲劳过度而无力抵抗,还有人不幸滑到在地受敌鱼肉,一个个命丧黄泉。听着他们回荡在战场上的悲鸣,迪索鲁巴特心痛如绞,仿佛自己的天命也随之被一刀刀剐落。
这即是所谓大规模多人战斗。
这即是所谓战争。
与之相比,之前和黑暗势力见进行的那些以零牺牲为前提的战斗简直如同儿戏。死亡无可避免,而双方只能冷酷的将死者的数目转化成判断战局的数据,展开丑恶的消耗战。
在这个战场上,没有荣誉,没有高贵,甚至也没有骑士所谓的「决斗」。
此处,唯有杀戮。
还没好吗?
后方还没传来撤退命令吗?
迪索鲁巴特已经不知道开战以来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只是胡乱挥舞着右手的长剑,一旦找到空隙便抓起一把钢箭乱射而出。是以,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理性与判断力的他,没有注意到敌军一部分的行动,变得有些奇怪了。
和山地哥布林的领袖柯索基比起来,平原哥布林的新族长席博里要愚蠢得多,凶暴得多,也残忍得多。
最开始的时候,席博里觉得,统帅敌军的所谓整合骑士,就是和老奶奶讲的童话中出现的恶魔差不多的东西罢了。既然对方只是个白纽姆,那么只要像在荒野中狩猎大型野兽那样,包围起来一拥而上就行了。
然而真正开战后他才发现,即使是「恶魔」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对方,因为不管以怎样的方法进行突击,都没办法靠近其一步。爆射而出的火箭自不必说,就算是那些普通的箭矢,都能无比精准而又无比迅猛的射穿士兵们的脑袋与心脏。
那么,该怎么办呢?
稍作思考后,席博里得出的结论单纯至极,却又无比冷酷。
即是说,只要把恶魔的箭矢耗尽就好了。
——其实,即使在之前那些作出无为的突击的士兵之中,其实也不缺脑袋比席博里灵光的人,然而对他们来说,「突击」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罢了。在不能抗命的铁则面前,根本没有供他们做出思考提出反论的余裕。
于是,哥布林们开始用双手举起一具具伙伴的尸体,龟缩在其后,以之吸引恶魔不偏不倚射出的箭矢。
如果这是战斗刚开始的时候,迪索鲁巴特应该能轻易看穿这一单纯的计策吧。然而,在目睹了无数的卫士力尽而死之后,他的冷静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消磨殆尽了。再加之又是夜战,更是雪上加霜。
——奇怪。敌人的行动变得迟缓了,是已经被击溃了吗?
在迪索鲁巴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本应储备得相当充足的钢箭已经快要穷尽了。
「好好好,看起来对方总算把箭用光了。」
席博里用脖子蹭着背在肩上的大刀刀背,粗俗的一笑。
就算眼前的尸骸已经堆叠如墙垒,哥布林部族的士兵们粗糙的神经也未曾为之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压力。这份强韧,正是源于他们那些经历过残酷至极的《铁血时代》的先祖们遗传下来的「面对战争的坚韧」。
虽然阵亡已经超过三分之一,残存的战力也还有两千有余,后方更还留有预备战力。只要能够攻陷白纽姆的国家,就能得到数不清的肉和麦子,部族也能得到无尽的繁衍。
然而,想要在战后分割中得到更广阔的领土,就必须要建立相应的功勋才行。那样的话,只要能砍下两三个恶魔的首级就好了。
「好的,小的们。把那个恶魔包围起来砍倒!但是,首级要留给我席博里大人亲自动手!」
席博里用下巴向身旁那些顽强而粗暴的手下做出了指示,开始缓缓向对方靠近。
「咕……大意了……」
迪索鲁巴特低声咒骂着。
他总算意识到,在远处的黑暗中蠕动着的敌兵,不过是些稻草人一样的尸体罢了。
于是,他将瞄准的目标从头部和心脏转移到了那些在尸体的脚底下操控着的哥布林上,习惯性的将手伸向背后的大箭筒——却只是碰到了空空如也的皮囊。
没有箭的话,炽焰弓也只是一杆普通的长弓罢了。虽然可以用热元素和钢元素来生成箭矢,但那需要大量的时间,而且也只适用于一对一的战斗之中。而且,这个战场上残存的空间神圣力几乎全部都被上空的整合骑士爱丽丝吸收,连大气都处于接近枯竭的饥渴状态中,术式的使用无从谈起。
迪索鲁巴特咬紧牙关,将炽焰弓的弓弦背在了左肩上,重新拔出腰际的长剑。
也正在此时,伴着沉重的脚步声,一小团战士从前方的黑暗中凶猛地疾冲而出。
一眼之下,便可见得对方和之前的杂兵大相径庭。从胸口到腰部的上半身包裹着厚重的钢铁板甲,长到可怕的上肢上则紧紧缠着镶着钉子的皮带。握在手中的,是哪怕对野牛都能一击毙命的硕大砍刀。
在那七名应该是队长级别的敌人身后,是一具更为硕大的身躯——在迪索鲁巴特看来,那个身板甚至已经接近食人魔了。
那身铠甲并非雕琢而是锻造而成,从他双手所持的长刀和头盔上飘摇的七彩的盔缨,一望即知他身为一军指挥官的身份。
哥布林狭长的双眼深陷在凸起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阴影下,泛着冷冽的红光,在其与迪索鲁巴特金属色的双眸四目相交的瞬间,周围的空气瞬间便凝重了起来。
就连四周连绵不绝的刀剑交鸣都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无形。不管是卫士还是哥布林,都无言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吞了口唾沫,注视着双方将领的对峙。
迪索鲁巴特扬起左手,拦住了准备冲上前来的几名卫士,而后果决的架起右手的长剑,用低沉而明晰的声音开口了。
「汝即是暗黑界十侯之一的……哥布林族长吧。」
「正是。」
巨大的双刀战士一只脚重重在地面上跺了一下,作出了回应,嘴中露出了黄色的牙齿。
「老子就是平地哥布林族族长席博里大人。」
迪索鲁巴特尽全力平静下有些凌乱的呼吸,从正面观察着敌将。
就是这家伙……只要打倒了这家伙,就能够暂时瓦解敌军的斗志。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将战线向前推进,就肯定能一鼓作气将其击溃了。
就算自己不能使用神器。就算敌人是包括十侯之一在内的八对一,自己也要胜利,不,是必然会胜利。整合骑士可是有着一骑当千之名,现在正是一展此威名之时!
「吾乃整合骑士迪索鲁巴……」
高呼而出的名号,却被粗鄙的叫声打断了。
「哦哟,我对猎物的名字才没有兴趣!你不过是块肉,是长在注定被我砍下的脑袋下面的碍事的肉!喂……小的们,上!!」
呜拉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着凶暴的咆哮,七只哥布林精锐一齐向着迪索鲁巴特袭来,后者深吸了一口气,凛然看向前方。
明明是毫无剑士尊严的家伙,明明是即使展开那样的「战争」还乐在其中的家伙,现在却跑过来进行这样类似于「决斗」的事什么的……
「别开玩笑了!!」
所有的整合骑士,在身为鞭使、枪使或是弓使之前,都首先是一名剑士。
迪索鲁巴特高举起右手的长剑,一口气将其挥下——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无声的斩击在灰白色的光芒中一挥而下,一气呵成。须臾后,伴着「叮」的一声,冲在最前头的哥布林高举在头顶的大刀径直被砍成了两截。
然后,「唰」的一声,哥布林的后背上赫然一道鲜红的印痕,大量的鲜血从中喷射而出。
打倒了第一个敌人后,甚至在对方尚未察觉到自己已死之时,迪索鲁巴特便已迅速衔接上了第二击。
这并非法娜提欧或是之前曾与自己战斗过的那些反叛者们所使用的连续剑技,仅仅是单调重复架势与斩击的传统的古老流派罢了。然而,经由在几乎无限漫长的岁月中的磨砺与演练,这一剑技已经达到了神速的领域。能够跟上这一剑速的,即使在暗黑骑士中也只有绝少一部分人。
事实上,几乎同时从左边砍袭而来的两只哥布林,还在得意着对方终于露出了破绽的时候,就已经被这一击直接将板甲后的心脏一斩为二,呜呼而终。
压倒性的实力差,便是这般无可言喻。
然而,哥布林精锐们不知何为犹豫。族长席博里对他们来说,是必须敬畏的上位者,其命令根本不容违抗。在迪索鲁巴特的侧面,另外两只哥布林沐浴着同族四散的血雾左右夹击冲扑而上。
然而,身经百战的骑士毫不慌乱,首先将剑从左侧的哥布林正下方一挑而上,而后描绘着新月般美妙的弧线转到背后挥落而下,将右侧的敌人由额头及腹部一劈为二。只是一刹那间的动作,便将前后夹击的两人同时击杀,正可谓是神之剑技。
还剩下三个,不,加上主将的话就是四个。
对方是会同时袭来,还是一个个上呢?
沐浴着空中扬起的红黑色血沫,迪索鲁巴特摆好了下一招的架势。
在自己视线的左侧,第五名敌人正愚蠢的沿着直线砍杀过来,其他的方向并没有刀光。
「呶!」
伴着短促的呼喝,高举的长剑以袈裟斩的架势一挥而下。
剑尖描绘着银色的光弧,向着敌人的左肩——
而后,迪索鲁巴特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场面。
几乎和他的斩击同时,一把大刀从哥布林的右肩部位冒出,向着前方直挥而下。那把刀直接撕裂了尚存于世的伙伴的肩膀与胸口,直冲靠近而来的迪索鲁巴特的脖颈。
无可回避,也来不及挡下来!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后,迪索鲁巴特扬起左手,硬生生接下了钝重的砍刀。
袭来的冲击几乎让他全身麻痹。刀刃砍碎了手上的铠甲,撕裂了肌肉,直接砍在了骨头上。剧烈的疼痛如同火花一般迸裂。
「咕……哦哦哦!!」
将自己的惊愕在这一声呐喊中发泄一空,迪索鲁巴特强行将敌人的刀刃向左边格挡开来。同时,「咔」的一声闷响,昭示着他左手的骨头已经完全碎裂。
只不过是——一只手罢了!!
迪索鲁巴特集中起全部精神力,将斩击途中就停下了动作的剑径直向前方突刺而出,贯穿了作为弃子的第五名哥布林的身体,刺入了将伙伴连同迪索鲁巴特一起攻击的第六名的身体里。
然而,传来的手感太浅了。
必须要赶快把剑抽出,拉开距离,架起下一个招式来才行。
迪索鲁巴特一口气将剑抽回,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满是冷汗。
在气绝倒地的哥布林身体背后,出现的是——
舍弃了自己的武器,用匍匐在地一般的姿势两手前伸飞扑而出的,最后剩下的两名哥布林。
像这样,用接近下跪的姿势向敌人攻击的招式,就算是在那些以肉搏为主的流派之中,也闻所未闻。
——这一瞬间的迟疑,对迪索鲁巴特来说却是致命的。
伴着「噔」的两声,自己的双脚同时被敌人抱住了。对方的膂力实在太过惊人,只用了一秒钟,便将一时立足不稳的迪索鲁巴特拽倒在地。
迪索鲁巴特睁大双眼,抬起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面带残忍得无以复加的喜悦,挥舞着两手的大刀飞扑而下的敌将席博里庞大的身躯。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整合骑士居然……我迪索鲁巴特居然……不可能——
「不可能」。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不可能」这种想法说成是最为危险也不为过,然而迪索鲁巴特自然无从得知。瞬间,意识因为这一念头而冻结,让迪索鲁巴特完全无法动弹。被自身所束缚的骑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之刀刃不断迫近而别无他法。而在他的耳畔——
一声雄壮的喊叫赫然炸响。
「骑士大人——!!」
朝着敌将以右手为中心向前冲刺的,是那个身躯伟岸的卫士长。那个自己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年轻人,挥动着双手紧握的大剑,拼尽全身力气,放出了正统而华丽的壮阔剑技。
与之相对的,席博里只是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轻描淡写的将左手的长刀平平一挥。
「咣!」
钝重而刺耳的金属声炸响。然后,和席博里几乎同等体格的卫士长,就像是纸人偶一样被击飞,重重撞在了地面上,滚了两圈,三圈。那是轻易便能颠覆技术、速度与装备差距的压倒性的膂力。
渗着红光的野兽瞳仁眯得更细了。他洋溢着充满残忍的喜悦,将长刀在空中反手握住,向着现在还动弹不得的卫士长刺出了最后一击——
不行。
不能够,再容忍……
更多的牺牲了!
这一瞬间闪过的思考,如同炽热的铁棒一般贯穿了迪索鲁巴特冻结的灵魂。
电光火石之间,他用力踢开了抱住自己双脚的哥布林,站起了身来,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供他移动了。那么,只有把右手的长剑投射出去了——不,就算是那样也慢了几秒钟。
该怎么办呢——在开始思考这一问题之前,右手和左手已经自动的运动了起来——那是在他一百年的生命之中,从未想过去做的事情。
用已然被粉碎的左手横架起炽焰弓,将右手的剑搭在弦上,用力将弓弦张紧。
手上传来的惊人阻力,宛如连接在绳子彼端的是整个大地一般,传来的剧痛让意识都接近消散。然而迪索鲁巴特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伴随着高声的呐喊,完成了搭弓待射的态势。
「火焰啊!!!」
哗啊啊啊啊啊!!
翻滚而上的火焰柱,比起之前发动过的任何一次记忆解放术都壮丽得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搭在弓弦上的长剑本身就是堪比神器的古老宝物,拥有着量产的钢箭根本无法比拟的优先度。而现在爆发出的火焰,更是由蕴含在其中的全部神圣力毫无保留的变化而成。
连骑士身上穿着的,本应对炎热有着相当高耐受力的精铜铠甲,都变得红炽无比,隐隐放光。而匍匐在他脚边的两只哥布林,更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席卷而来的火焰燃烧殆尽。
感觉到危机的席博里转过头来,两眼圆瞪,举起右手的大刀,蓄势将其投射而出。然而,比他的动作更快的是——
「——烧尽一切吧!!」
伴着「嘭」的一声爆鸣,化作火焰的长剑护手向两侧延展开,幻化成双翼,振翅前冲。突刺而出的巨大火焰,正如炽焰弓过去的身姿——栖身于南方火山中的不死鸟的再世一般,双翼伸展,尾羽招摇,径直将哥布林之将吞没其中。
席博里为了防御火焰而十字交叉架在身前的双刀,「唰」的一声便蒸发殆尽,而他自己也在一瞬间化作了黑炭,甚至没有看到燃烧的过程——而炭化后的身躯也马上熔化成了一片纯白的光点,飞散而去。
等到平地哥布林军队总算理解发生了什么,开始仓皇向后逃亡的时候,他们之中业已有超过两百名同胞遭受了和主将同样的命运。
中央的法娜提欧与右翼的迪索鲁巴特正在进行怎样的苦斗,以及艾尔德利耶指挥的左翼因为烟雾陷入了怎样的混乱,在后方指挥第二部队的守备军总指挥官——骑士团长贝尔库利·Synthesis·One其实了然于心。
然而,他并没有作出任何动作。
他自是有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首先,他对自己倾心教出的部下报以了绝对的信任;其次,敌军的主力地面部队——暗黑骑士团和拳斗士团都尚未出动,这边便也不应该轻易投入预备部队。
然而,最后也是最主要的理由,是只有对DarkTerritory了如指掌的他才会担忧的,可能会从始料未及的方位出现奇袭的可能性。
即是说,敌人的飞行战力。
这个世界不存在空中飞翔用的术式——准确的说,是仅被记载在了已故的最高祭司秘藏的术式总览【Index】之中,并伴随着她的死亡而永远的被隐没于世。仅仅只有整合骑士团和暗黑骑士团中,存在着为数绝少的龙骑士,换而言之即是超越常规的力量。他们能够在刀剑无法触及的高空中飞翔,用术式或是火箭来扫荡地面上的敌军。
然而,也正因为他们价值太过珍贵,所以不可能轻易投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