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当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应该是惊蛰,一个不甚起眼的与节日无关的名字。尽管已经过了立春和雨水,但才立起来的春就像刚站立起来学步的幼童,颤颤巍巍地开始迈动脚步,虽然生机勃发活力旺盛,却还缺乏力度站不稳当,行也更不稳当。立春,只是有了生机的希望。
惊蛰,用一句诗来形容很准确,是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日子。经过一冬的睡眠,是惊蛰像钟声像雷声来惊动那些沉睡的生物,惊蛰吹响的是它们的起床号。我听不到惊蛰的声音,但它们能够听到,因为我不冬眠。我能够肯定最先听到惊蛰的声音的是那些已经沉睡一冬的或者说自秋收后就开始休眠的种子,是那些冬眠的蛇类、青蛙、虫子、熊。那一天在它们的耳朵里,应该是雷声滚滚地炸响,让它们从那声音里惊醒。要是没有惊蛰的声音来惊动和唤醒它们,怕是它们再也不会醒来,真的是永远地长眠于大地了,永远地错过了生命的季节。
首先听到惊蛰的声音的,应该是植物和种子,因为它们的根就深植在土地里,惊蛰的阳气是从地下上升的,它们的触须最先接收到来自地心的声音。就在那一时刻,树上的一片枯叶掉了下来,一段枯枝坠了下来,一层树皮剥落,像是猛然地一个吃惊,就开始醒了。惊蛰最好的用词是那一个“惊”字,造物主真正的大手笔,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蕴涵着惊涛骇浪。就从那之后,枝干上有了第一个绽开的芽苞,枯草的根部有了第一点绿晕。
种子更像是接收到了春天的命令,要是没有经历过惊蛰,我真的担心种子会不会发芽,说不定从此不能再生育。种子在这一天被惊动,惊蛰惊破了它们沉睡的梦,开始做发芽的准备。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它们的眠床,像听到冲锋的号令一样要冲向田野,冲向它们的生命的温床生儿育女。那每一个芽口,在这一天有些酥酥地发痒,甚至是预备着开裂的阵痛。
小时候,每到惊蛰这天,农人们最紧要的事情是一定要种下豆角,不知是不是应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谶语。种豆角好像是我们大巴山农人在惊蛰这一天给种子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和典礼。种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深入泥土。种下了豆角,就可以播种很多的种子了,南瓜、玉米、花生、红苕,让憋了一冬的种子统统地回归到土地,让它们在原野上开始生命的驰骋。
植物听到季节的发令枪的同时,动物们特别是冬眠的动物们也听到了惊蛰这一声枪响。虫子开始在土里蹬腿,蛇类的某一处骨骼发出酥酥松松的脆响,熊在树洞或岩穴里眯缝着眼睛迎接曙光。蛇醒了,鸣虫醒了,其他冬眠的动物醒了,尽管它们都还是睡眼惺忪,但它们都听到了春的号令。从这一天开始,虫子们艰难地从洞穴里爬出,到阳光下去活动胳膊和腿脚,虽然还不够协调灵动,甚至有些僵硬呆板,但它们却感到了生命的律动。蛇醒来,懒懒地,找一块草坪伸伸腰,一个冬天的屈曲蜷缩,是该好好地伸伸腰了,然后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蛇信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暖意,活着,真好。
据说从这一天开始,那些如熊之类的大型冬眠动物也开始活动筋骨,拖动懒慵慵的身子,啃食树皮吸取油脂来润滑肠胃,排掉在腔肠里聚集了一冬的废物,猛烈地吸水清洗脏腑,准备猛长脂肪,然后发情繁殖了。惊蛰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日子,没有它,动物们连醒来繁衍生命都可能忘记。
鸟儿栖息在树上,树把惊蛰的讯号和信息传达给它们。它们抖落掉厚实的羽毛,身子从此变得轻盈。也从这一天开始,它们生发出吸引异性的漂亮毛羽,它们的鸣叫变得清脆而暧昧。
惊蛰惊动的还有女孩子们的心。那些山坡上田野里走动的女子,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劳作或脚步,目光空空地抬头遥望高天上暖暖的阳光和流云,再俯首寻找令脚下痒痒的旋律,像早春的细碎花朵,易感的女子突然就会思春了。思想着冥冥之中那若有若无的意中人和着地心的旋律来牵住她的手,去做一场女孩子才有的惊天动地的开花的梦。而那意中人也在这一天才被惊醒,嗅到了生命深处的某一种气息,寂寥而惆怅,孤独而无助。惊蛰惊动的那一颗心便叫做一片春心,明媚,湛蓝。
“春心”这个词最好,没有惊蛰便不会有怀春的心。可是眼下迷蒙的初春,春水还没有涨起来,信息也还难以捕捉得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可谁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春天本来就是让人莫名地忧伤的,因为刚刚惊动的心还游离而没有定所,所以怀春的女孩儿总是有一种迷茫的忧伤。
惊蛰的天空,通彻而不含杂质。但阳光既然都被惊蛰惊得开始暖和了,地气上升,不久就会出现另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春分。三月的水湄,是清洗爱情的最好处所,那时,意中人就会像落花飘飞一样来到眼前。
惊蛰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惊蛰,是造物主掌控生命密码的日子。
2010年1月11~12日于澡雪堂